日上三竿，冷意絲絲的風透著單薄的日光吹起醒腦的清風，我不經意地掀起嘴角，滿意它的造弄。

我走近錄影機，單指啟動電視開關，頻道停留在昨晚的華視，回憶倏地拉起張小燕張臂啟口帶動氣氛、陽帆小跟班賣弄可愛的簾幕。我置之不理，一心嚮往昨天看的閃亮的節奏。瑪丹娜的個人魅力勝過張小燕和陽帆遊戲般的兩人組，排行榜的名曲「Take Me Home Tonight」強過週末派的節目尾聲不喜歡的歌手的不好聽的主打歌。余光的表情和錄影帶倒帶重看的念頭僵持不下，想看國三時錄的天龍八部卻也想看現在三台正在播的節目。

我決定倒帶看一下「Take Me Home Tonight」MTV。

忘不了那男子堅持的搖滾樂歌聲，也忘不了的那走向男子的女人的特殊嗓音。漆黑的機油場地，重油污的牆垣和濕的地上，無光就像下了班的黑手工作店。我陷入矛盾中。想買唱片，卻又不愛它不正經的搖滾樂骯髒，或許其它首歌曲不好聽，因為搖滾樂而更顯污穢。那種酗酒和吸毒的龐克造型，腐敗頽靡，情何以堪？

這樣好了，我留下完整的 MTV，唱片與錄音帶不買了。這樣一來，我既不須擁有那些垃圾黑和搖滾龐克的圖片讓良心不安、靈魂愧欠，也少花冤枉錢折磨神經聽那些不出色的部分。平淡也就算了，最怕就是噪音，擋不住地出現、存在。

但是 VHS EP 式錄影影像與聲音均不如 SP 和 LP 式，而且單聲道錄音哪能比身歷聲？

想到這裡，又覺得良心不安、愧對自己。

我看著螢幕主唱唱著歌，又再度思考買不買專輯的問題；即使是合輯──非正版唱片公司自己重新錄的音、自己重新安排的曲目，我想我也不會買；這種錄音帶和唱片我有好幾捲、好幾張，音質與內容我不甚滿意。

我想著：有必要為了「Take Me Home Tonight」去專程買包含它的錄音帶或唱片嗎？唱片公司的曲目我可能很不喜歡！它們總是與其它不怎麼樣的歌曲合在一起成一張或一捲合輯拿出來賣，可能它們以為如此一來討好的觀眾群比較多，較能賺到錢吧。還是這首歌本身只適合單獨在電視上聽聽，不適合取出來製作成錄音帶唱片販售？

現在 MTV 我有了，我想還是等一段時間、我在收音機上聽到後、甚至錄下後重聽再說吧！

我站在錄影機和電視機前，右手操作著機器、左手插著腰，左腳背貼在右腳踵後面，疲倦地煩惱著。

莫名其妙地，羅香萍進來了。

這個時候，她來做什麼？

「阿洋，你現在有沒有買 Mp3？」

「Mp3 是什麼？」

「Mp3 就是○＋＝※＊＃×÷％＆□◎………它那邊說是＃＆※－㊣□◎………」她滔滔不絕地講，我完全聽不懂！

「你喜歡瑪丹娜嗎？……我知道，你最喜歡鄧麗君！你有鄧麗君文藝片的歌曲，二秦二林演的。」她愈說愈起勁，我聽得一頭霧水，大眼瞪著她。

我斜眼下視電視機螢幕，搖著頭否定。

羅香萍是表妹，她爸羅吉武是我媽的三弟，林錦霞是她媽；她比吳大海還小個一、兩歲或三歲。

幼時我們房間在一樓最裡面，她們住二樓最裡面就常走下樓梯來工作、上學、吃飯或找我們聊天、玩遊戲。

就從某一天開始，她變成魔鬼。

這天，我在房間桌上寫習題。

她輕扭慢條地走進來，在我書桌左邊停止。

「欸，說那個小阿姨把給我爸的蛋糕拿給羅仕沛他爸，你知道嗎？」她低聲斯慢地說，左手拉開垂及耳下及頸的長髮，以淨臉示人。

我想到早上出門上學，媽媽叫我舀一杯飯桌上剩下的一鍋豆漿來喝，結果羅吉熹武霸沒禮貌地幾乎倒光那豆漿，自顧自地喝掉它。鍋裡的豆漿所剩不到三分之一杯。雖然當時我並非渴望那豆漿，但羅吉熹不尊重我的態度令我生氣。我拿著空晃晃的杯子，像被土匪嚇到的善良百姓張口結舌地站著看著他喝光他杯裡的豆漿。

他喝完以後，把骯髒的杯子放回飯桌上，也不拿到水槽待洗，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出去，留我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傾斜鍋子看鍋裡，稀少的豆漿和鍋壁的豆漿殘沾使鍋子看起來很骯髒，我一度不想理它，出去好了，以媽媽和外婆的習慣，她們會節省用物，叫我們把它喝掉。

後來，我真的倒出那殘餘豆漿，喝光它。嘴巴雖喝到了，但心裡卻很不舒服。

「真的？小阿姨為什麼要把給你爸的蛋糕送給二舅？」我問。

她一付看起來要離開的模樣。

我卻等她回答，真誠地眼睛注視她的臉到自尊都掉到地上被人輕賤，努力撐持地身體微微顫抖。

「我爸他＃％＆＊※○◎□㊣＋－×÷。」她終於開口了。

「妳說什麼？」我聽不懂她低聲含混的言詞。

「我爸說要拿給羅仕麟喝。」她的臉白晢如乳，臉頭略低下，不曉得含情脈脈什麼。

羅仕麟是她弟弟。

我突然覺得她很骯髒，而且整段談話令人不知所云，並且沒禮貌，不尊重人。

隨著她提供心裡不平的心事，我也想提供早上忿忿不平的經驗，做為談話你來我往的延續。

「真的？……嗯！早上啊，五舅把我媽說要給我喝的豆漿給喝掉哪！」

我心裡一陣憤恨頻敲的鼓聲。

沒想到，她突然抿嘴生氣，轉身掉頭就走出去。

那股莫名的怒火自她身上射出，連走路的背影都放射怒跡，對人如此任性而莫須有，看了令人生氣和無辜。

我滿懷冤屈和怒火俯首寫著自己的功課，每二、三個字便夾雜著心底深處的怨咒評論，為了修養一事，強迫自己吞下委屈和評語。吞下去的怨氣化為全身皮膚毛孔的新鮮呼吸，好像才剛做完按摩浴的深呼吸，眼睛也變得更明了。

一路這樣成長過來，我對羅香萍只有負面看法，毫無正面認同。她今天又不請自來，我心裡不打算歡迎。

「這你錄的 MTV，是嗎？」

「對啊！」

「這是扭腰擺臀的女子……走向男子的女人的特殊嗓音……我看：『漆…黑……的機油場地，重…油污…的牆垣和濕的地上，無光就像下了班的黑手工作店。我陷入矛盾中。你想買唱片，卻又不愛它不正經的搖滾樂骯髒，或許其它首歌曲不好聽，因為搖滾樂而更顯污穢。那種酗酒和吸毒的龐克造型，腐敗頽靡，情何以堪？』欸，你這是那邊……你要買這首歌的 Mp3 ……唱片嗎？」

她口吃地亢奮、比手畫腳地說話，像男生一樣孔武和骯髒，超級令人討厭。而我也聽不懂她大部分的話語；我幾乎懶得理她。

我正在思考要否回答她的問題，但我突然覺得有一股會口吃的預感，要我別說話比較好。

但我又保持著頭腦清醒和理智，問題是我有一種窩囊的紳士肢感，在會讀書的親戚面前，我的運動神經是繃緊的。

我在心裡預備著說詞：「不知道！」

結果第一個字竟說不出完整之口，後面的字支離破碎；我真的口吃。

她看著這支 MTV，覺得這首歌好聽。

「這首歌歌名叫什麼？」她問。

我不想用唱的，但我也不想用說的告訴她。

我心裡有一股唸歌詞「Take Me Home Tonight」的聲音流尷尬流過心窩，不知道我臉上有無顯現。

「蛤啊，這首歌叫什麼歌名？」她再問一次。

一陣媽媽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

她說：「妹妹問你嘛該名，你就落佢講嘛該名，做哇裝緊緊不講話？」

我驚訝地看著她，心裡說著一句「妳幾時進來的？」

「叫『今晚帶我回家』。」我終於啟口說話。

「今＃％＆＊※……」她輕輕嚼著我聽不懂的中文和英文，唸著她領受到的歌名想像。

「阿二姑阿洋佢倆下有研究數位音樂冇？」她轉向跟媽媽抬槓，講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阿萍妳冇講該兜傷人人格的下流話，阿洋無會理妳！」媽回答。

我以為她們在聊誰口才變好，我豎起耳朵努力聽，興致勃勃。

羅香萍手插褲袋慢步走過去媽那邊，我以為她要跟她同性戀、性騷擾，心想媽媽本來就講話口不擇言，給她一點苦頭吃也不錯，所以我不轉頭去看，僵在原地不動，看我的電視，心裡在竊笑。

兩人言語一番蠻夷，我也變得興趣缺缺、了無興致。

大概是兩人談話遊戲的欲望被填滿，羅香萍轉而把指標瞄向我。

「阿洋，如果你要買音響的話，你要買 Mp3 音響嗎？」羅香萍滿臉喜悅地又問一次。

我不耐煩地搖頭。

媽媽雞婆地接話說：

「妳要先勞佢講 CD 欸東西，再擱勞佢講 Mp3 欸事情；冇佢會聽嘸識。」

羅香萍想了一下，說：

「CD 要用辦講？」

「該該該…光碟」媽媽比一個拿碗的手勢口吃地說。

「喔，光碟！…光碟…不過冇光碟機！」羅香萍恍然大悟地說。

那兩人自以為是我的啟蒙老師，把我晾在旁邊、沒禮貌地自顧自地說得過癮，一屋子天花亂墜的客家話和客家國語和客家英文。

我稍稍瞥一眼，看見她們互動的情形。媽媽坐在藤椅上，羅香萍站在她旁邊前方。光是聽這種情形，真的會教人生氣，若是看著她們參與她們的互動，早就氣炸了。

她倆互動完畢，羅香萍趁熱過來。

「阿洋，如果有人賣你數位音響，你要買哪一種？」

我被她問得耐心已無，不懂就是不懂；我搖頭。

當我正要開口叫她別再亂問，她又說一句：

「你喜歡阿娟麻他爸給你的那台壞錄音機，可以給你自由拆開和研究跟利用；你自己那台錄音機也被你拆得差不多，那我送你一台容易壞和可以拆的數位音響，好嗎？」

我吃驚地瞪她一眼，哪有人送人全新但容易壞的東西？那是聽音樂的電氣用品！

這個羅香萍愈來愈討人厭！

「你喜歡瑪丹娜她們那些女外國藝人，我再送你演女特務的看電影光碟片，好嗎？」

我不解她的話語。在我的世界裡，唱片卡帶買得最多、最紅的也只有瑪丹娜，其次也只是辛蒂露波、和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配角歌者，沒有人像拿手槍、穿黑皮緊身衣的女特務、或美麗火豔的女間諜。所謂的「那些女外國藝人」是誰？

但我腦際忽地閃過畫質不佳、十二吋大影碟的雜誌上看來的訊息，我一度對她說的這種光碟暗昧和好奇。

羅香萍行為愈來愈過分，她兩眼星燦、情愛浪漫，牽著我的手、帶著笑容說著那些話，我既稀奇，也感生氣，很下當下呼她巴掌，但是我又忍了下去。

「阿二姑，厓轉了阿。」她轉身對媽說。

「好。」媽點點頭。

她走出房門後一段時間，我向媽抱怨：

「阿萍愈來愈沒水準，對厓像情人按用樣講話和要求，過份！」

「妹妹嘛，計較按多做哇？！」她悠哉地說著。

「妳又不是厓，妳知嘛个？妳細男、正經人、同性戀冇？莫名其妙！」我含怨地說。

我想起童年時她對我做的事，陳書娟與陳明君、呂文煐跟我走得近也沒對我不禮貌，今天她對我做的言行，以及平素惡劣冷淡、只有愛情心情來到時才對人好的行為，只是更加的憎惡她。

註：羅香萍送的這份惡禮，我在卅多歲時買到。我為了趕上數位時代，花了將近一千元，購置一台家用影音光碟機，不到一個月機蓋損壞，然後讀取信號部分經常無力運作，與我先前先後買的三台 CD 隨身聽故障一模一樣，最後整台不能使用。此外，光碟機廠商附送的 VCD 女特務電影和 CD 台語歌卡拉 OK 伴唱也是到我手上的垃圾。封面與內容之惡令人視之如敝屣，但既已屬於我的東西，且商品完整，不能任意破壞和丟棄，已形成我的負擔，心理上的障礙。常常夜晚整理所有物時，心理上的污穢難以垢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