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的空氣像積塵的月球表面，呼吸的瞬間都有粗糙的沙粒刮摩呼吸道。心情不順時，感覺屋裡特別髒舊，不能放縱呼吸圖個豪邁。週日午後廣播與電視缺席了大明星，還因鬱悶把心情丟在垃圾堆裡。我打開冰箱，看清冷藏室內徒四壁，冷凍庫只有製冰盒，其它空空如也。我拿起製冰盒仔細端詳，眾方格裡面水位僅稀微薄淺，稍稍扭彎外盒，即可聽見冰塊碎裂聲。矮冰塊無法在熱牛奶裡建立大功勞，我看了看上上下下，又把它放回去。

當我關上冰箱門，突然心裡起了一陣狂想，想把冰箱拆解，研究它的電路。這台冰箱買來不到六年，尚未老化、故障，卻讓我無端生起破壞它的狂想，我心裡充滿了罪惡感。我俯視著茶几，卻在眼內疊視想像的冰箱後面壓縮機馬達和冷媒迴管。我夠理智，也夠乖，沒成真把一台用好好的電冰箱拆掉研究變成媽媽傷腦筋的日用品破壞狂兒子。

在家裡，時光無聊就會成為靜默的殺戮戰場。我一個人待在房裡，缺少談話對象，慢步移動，腦中充滿紊亂的思緒讓我放任和奮戰。我到疊架床旁，看著那台東菱錄音機和小拍檔。我注視著機身，發著呆，時光凍結，機器無語，我看進裡面，機身的線條直橫弧彎，好像生活的節奏忽慢忽快，忽順忽跮。優美旋舞與飛快直進並存，商品本身不像汽車那種專門的大量流線設計，卻有它們自己的語言，彷彿在說：「我在唱歌，聽我唱歌。」兩台機器當中，以黑色居多。又似黑幕的舞台上，聚光燈打在歌者身上，神祕而浩瀚的黑色無止盡延伸，寶藏挖掘不完一般。想起東菱成殘之前，那段美好的日子，真令人懷念。

第一次拆開這台東菱錄音機，是國二某一天。我興奮又緊張地準備好家中常用的一字形螺絲起子和十字形螺絲起子，淺棕色木頭把柄，準備轉螺絲釘。直到伸入螺絲釘孔中，才發現太短，搆不到螺絲釘。

我又去找長一點的螺絲起子，在樓下，只找到十字形的，透明把柄，白紅透明色塊交替。

我把長柄螺絲起子伸入錄音機背面最靠近電源插座、最底下的螺絲釘洞，轉一轉，感覺到一聲「咔！」，十字刀部位深陷螺絲釘上面十字刻痕溝槽內而下入卡榫住，接著我順時針方向轉動它，它死停不動，我再反時針方向轉動它，果然，它動了，轉動中，它升上來，直到最後只在最上方旋刻紋輪迴不進也不退，轉動中，它不斷陷下又上起，上起又陷下，我感覺奇怪，但稀薄的判斷是完全鬆脫。直到所有一共六根螺絲釘轉鬆脫離，我把機身反拿讓螺絲釘墜下，抖一抖，確定它們都脫離錄音機。有的掉在桌上看得到的地方，有的卻墜地，製造蹲跪低頭趴桌下椅下撿找之麻煩。

撿完地上和攏來桌上的所有螺絲釘，集合在一起看，發現這些螺絲釘都很長，差不多像自動鉛筆那麼長，最短的也像姆指這麼長。它們細細瘦瘦，長長高高，且很奇特──一根螺絲釘上半部至少有全根三分之一像鐵釘一樣光溜溜、沒有螺紋，直到下半部全根上端三分之一以下才刻有螺紋。是因為錄音機很厚高嗎？把電池蓋打開，裡面深埋在電池座下面的那一根較短，其它五根都是長的，而且一樣長。

比起常見的短螺絲釘，譬如電源插座、吹風機、桌燈等使用的，真的長得太奇異了。

我把螺絲釘們放在一旁安全不會搞丟也看得見的地方，小心輕輕打開蓋子，其實發現蓋子不易打開，有條短短的電線拉住蓋子，看它相連的地方，在那兩根天線的末端；原來是收音機天線的連線。

東菱這台機器天線有兩根，由細到粗收進底部平放固定到只剩頂端那顆方向指示頭朝外時，左右兩邊方向相反，底部相對，頗像兩個電喇叭背對背反向擴音的立體聲標誌。蓋子內部各有一顆螺絲釘把天線末端扁平片狀部鎖在隆起的塑膠柱上固定，天線末端的扁平片狀與螺絲釘面之間有一類橢圓鐵片緊夾，鐵片另一端有一個小洞，上面有銲錫銲著一條細電線連接到電路板。

我把錄音機提把手的那一端朝向自己，上面有五段調整推桿和三大段許多按鍵。五段調整推桿由左向右依次是：低音調整器、高音調整器、收音機／錄放音座／收音機睡眠錄放音開關、左右聲道音量平衡器、總音量大小調整器；三大段眾多按鍵由左朝右依次是：最左邊，由左往右，依次是──總電源開關、夜間燈光按鈕、二氧化鉻帶錄音按鈕；中間，從左到右，分別是──暫停鍵、停止鍵、快速倒帶鍵、放音鍵、快速向前鍵、錄音鍵(與放音鍵同按)；最右邊，由左向右，依序是──長波按鍵、短波按鍵、調幅按鍵、調頻按鍵。

把手朝自己，整台錄音機正面向下，就是背部朝上。背部就是蓋子。蓋子取開，很想整塊蓋子拿下來，但那兩條天線細電線還連著蓋子和電路板。線短蓋子取下的距離離不遠，於是我把蓋子往自己這方向取過來，把錄音機一百八十度轉過來，底部朝自己，方便開蓋看到和研究、工作較多的內部。

從開蓋的錄音機屁股往內部瞧，像開膛剖腹的機器人，裡面都是固定在塑膠柱上和金屬柱上的電路板和機械裝置。桌燈由我左前方往我這兒照，照不進錄音機內部，看不到所有的東西和角落。我伸出左手拿起桌燈，旋轉大約九十度，低下燈頸，讓燈頭照近一點錄音機背蓋有洞的地方，讓光線透過蓋孔，照到裡面至少該有光線的地方。

結果，只照亮幾個斑點般的光點、和幾個大一點的方塊、團塊，裡頭仍亮得不夠普遍。

其實，絆著背蓋、使開蓋不順利的，還有電池座電源線。

電池座在錄音機背後的右下方(錄音機正面朝自己)，九伏特的總用電一共是六顆一點五伏特的一號大電池在那裡隊伍遊行般表演排列。電池座有兩條電源線通往錄音機後面左邊的集中處(那集中處有許多電線端接到那兒)，從極右至極左，橫向長度足夠長，所以以錄音機頂部為準，前方朝己，稍稍往左拉開，蓋子比較鬆弛，較沒那麼緊。

我在錄音機底部往內看，看見那羈絆人家的兩條天線電線就接在左手邊前方的一塊電路板上，有點惱怒，又怕用力過猛會拔斷很多電線，於是右手撐著維持蓋子不掉下來，左手輕輕伸進內部，拉住兩條天線電線中央，試試看會否稍微用力拉拔而鬆動。

果然，我感覺電路板那邊的天線電線端點有點鬆脫。我低頭又臉移右移左地往那邊努力地仔細看、看清楚，它們好像被焊接在二根直立硬細柱的頂端，然而又可往上拉起鬆動脫開。我從未碰過這種情形，腦袋一時也解不開解決方法。我試著微微向上拉起來，看看會發生什麼事。結果一不小心，我意外地用了力，那兩條線連接的直硬細柱被拉起來脫離機身，然後，柳暗花明，蓋子終於拉了起來，看到機身裡面朝上的所有部份。

我鬆了一大口氣，憋死的心胸突地敞開明亮，好不高興。想著接下來的工作應較輕鬆，卻未知尚將有何困難和麻煩。我一方面感覺靈魂在引吭歌唱、手舞足蹈，慶祝突破難關；一方面又要拿出慣常的忍功迎接下面的工作，辛苦只能默默承受。

首先，機身中間一大片綠色，其次是左邊(從底部往前看)那一塊綠，最小的是右邊那一塊綠；中間那一塊平面電路板靠近底部的地方還有一小塊長條形、與它直角卡榫接合的綠色電路板，上面還有與機身同黑的塑膠部份與電路板合在一起當成機身外露的一部份，有焊錫直角立體焊接，像同時焊住地板與牆壁直角角落接合面那樣，難以單獨直接取下。

電路板綠色那一面有許多的長短彎蟲，兩端盡頭盡是圓圓的焊錫接點，有些正中央會冒出一小截零件兩邊的鐵絲突出，有的則是圓頂屋頂般，小小的一個半圓球焊錫。但也有不少的蟲體中間有一、二個或好幾個焊錫接點。而蟲體焊接處以外其它部份被上以與旁邊絕緣部份一樣綠色的塗料絕緣，既護人體亦護電路本身。電路板下方黑暗無光的部份最外緣處勉強看得到幾個大大小小倒立露腿露臂的電子零件，更裡頭就是漆黑，無論我如何拱起機身低頭細瞧或打光明照，就是看不到，除非鬆開螺絲釘，把電路板拿起來看。

我錄音機頂端向著自己看著，又轉九十度順時針和反時針方向看著，甚至一百八十度倒過來看著；我也平放它看著，或把它立起來看著。總之，只要沒漏掉的方式，我都用來看看錄音機的樣子，檢視它設計的模樣和工作情形。

我把注意力移轉至電池槽。

電池槽橫放一號電池，一共兩個長槽，每槽放三個一號電池，正極朝右(錄音機頂端向自己)，負極朝左，電池們三三串聯。我看見一條藍色的電線自下方長槽的負極焊接而延伸至電源分配開關；一條綠色電線從下槽正極端點焊接到上槽負極處，斜向跨越兩個電池槽背部；一條紅色電線自上槽正極焊接到電源分配開關。

我看著整台機器的電路，難以理出頭緒，不知如何是好。看到底部的另一邊，有一個一大塊似乎重量很重的金黃色物體盤踞在那，心中不解它是什麼功能的東西，很重要嗎？從它狀似帽子蓋子的地方有一道橫切狹窄的窗口，另一邊也有；二個窗口上，一邊出口接出來兩條同色的電線，另一邊則接出來兩條同色和一條異色的電線，統統被集中到錄音機左邊(正面朝己)的可卸式錄音機專用家用交流電線專用的插座上和一個圓孔用的插座上，其它電線則被安排至總電源開關那裡。

研究至此，心力交瘁。第一次替自己用的錄音機開刀，已經膽戰心驚、全身發軟，好像我偷大錢或殺人般，做著自己道德上可能說不過去的事，過程驚險。我想著這是替自己長知識的事，雖然膽大包天，總會有第一次。我心手微微抖著，覺得心力透支、快撐不下去。這一天的研究就到此為止。我朝原路還原東西們各部位位置，物歸原處，把東西裝回去，螺絲釘給栓回去，成為完整如初的錄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