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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繞著我轉 (56)
2014/08/18 22:07:03瀏覽54|回應0|推薦0

一晃眼,到了晚上。

細雨迷濛,雨霧涼寒。

對此次放假快樂生活的期待落空,我無心晚餐。心裡打算著回台北吃家中冰箱的冷凍水餃。向母親討一千五百元做坐車費和下週生活費,母親掏出皮夾給了一千八百元,我說一千五就好,母親意識到太少,再拿二百元,一共二千元,我說是妳自己給這麼多喲,不是我獅子大開口,母親無言,神情卻一派無所謂。

其實,每天上學,除買早餐和訂中午便當和吃晚餐外,我最大消費就是買音樂,包括塑膠唱片和錄音帶。我聽覺方面需求量大,又不甘只沈湎在不完美的音頻中,對金錢的愧疚則自責在對音質挑剔的固執中,商品昂貴,在不能花太多錢範圍內我必需買最多量,買一次我就心痛一次,而且真正最完好的我尚還買不起或買不到,更遑論照著我心意的方式製作。常常覺得:為什麼我買的不是優良課外讀物、文具或字典、筆記簿本、報紙或雜誌?我在心裡對賺錢辛苦的母親抱歉。

我打包好行李,穿好衣裝,確定身上口袋內之用物齊全無虞,在房門口旁邊的鋼琴台上取一隻黑色雨傘,即告別熟悉的家中物們,懷著空虛的心情,隻身離去。

我走著路,意識深處在想:為什麼我不能多唸點課本,而要一昧往娛樂方面尋找充實和快樂?我自覺不夠像盡本份的好學生,一天到晚在玩,只是我玩得很靜態,心思在娛樂工具上。

回到台北,夜雨朦朧,五光十色的燈彩像臉妝化掉的淚痕,心裡又在說抱歉,眼鏡鏡片上的水痕不知是雨滴或淚滴,罪惡感啃蝕著我的心靈。

回到家,我煮了水餃當晚餐,其實只能說是宵夜。吃完水餃,我洗澡;接著我暫把內衣褲放在廚房水槽下的大塑膠盆,進房整理明天上學要帶的東西,聽一會收音機,再關掉收音機,獨個兒躺上床,拉著被子,憂鬱地想著自己的人生。

雨突地變大一點。聲聲打在窗外鄰居塑膠棚波浪板上,像是幾隻塑膠盆的手打著數板說著數來寶節奏,快慢相參。深夜陣陣涼意襲來,雨氣舒適,雨愁卻彌漫我整個心靈。我頸部以下直躺埋進被子,只留十隻手指頭露外面拉著被頭,漆黑的房間裡我瞪著微微發亮的天花板,想著遠在關西家中的母親,和與我現在同姿態睡覺的弟弟。曾經,國中時,半夜突然醒來或如廁尿急,看見被覆著被子的母親弓身深眠,暗夜中似陰府冥昧中含冤卻如實領受輪迴冥罰的不動亡體,錄影機發著綠光的數字時鐘像冥道牆上的照明,電視機前面那塊地帶變成通道的功能,角落中我們三人的床則為光源鞭長莫及的屍閣,我們每天夜晚中死在腦冥幽寂裡八小時。

而經過我眼睛,它們又成為模糊、迷邈的夢,使暗冥更陰曹地府,無言。

動輒好動招責的弟弟,睡容宛若微微甘笑,從無側姿的他總是直直躺在床上身覆以被,最多頭部向兩旁微側,嘴頰合閉好似兒少們遊戲般甘願待受懲罰狀。我數度以為他並未真正睡著,但我也未挑動他去測試真或否;幾年下來,我也就習以為常。

國一、二時,母親至遠處接受保險公司的安排受訓幾天,我和弟弟遂名正言順睡母親的大彈簧床。就寢前,我把天花板環形日光燈燈光調至小夜燈,玻璃片圍幕四邊的每一片外緣都有像麻花的彎角玻璃管圍繞,玻璃管中有數枚彩色小燈,功能相當於桌燈上或昔時天花板直管狀日光燈旁的小黃燈做夜燈用,可照明又不妨礙睡眠。弟弟問馬麻幾時回來,我也不甚清楚,回答他幾天後,遂望著彩燈沈默至闔眼,一覺至天明。但是彩燈映入眼簾,伴著弟弟的安靜入眠,安靜的氛圍彷彿弟弟老老實實地食聲下沈,涅槃入地府,只剩下淡淺耳鳴。而我的專注凝望彩燈,一種錯過某種眾人皆睡我獨醒的熱鬧的空虛襲上心頭,也是稚子盼親歸的酸澀心情想念著我們平日的一家三口,惟恐有人有意外,但願母親在外能夠平安。

午夜,台北的雨,下著孩子的愁。雨的足尖,踩著遠方家人的耽心,也踏著記憶裡的牽掛。雨的大軍,血洗馬路的凸疣,也囤駐馬路的瘡癰。一個影子,撐傘凌越梨花萬針,傘滴滴嘟嘟的響著,空中的雨滴與簷下的水滴快慢相參,撐傘之人只想快快走完落水之程,有多少心情憐憫自己就像無家容身的遊民或流浪狗,夜雨下蜷曲身體蹲在屋簷下含淚數算自己被遺棄的苦命。

我睡不著,想著台北,想著關西。一股欲哭無淚的情緒充填在這時空中。

關西的雨夜,彷彿是古老街道發展史惟一見證者。遠一點的霧雨濛瀧、暗裡無邊,近一點的街燈照雨、瀑洗大路,盡在孤影者自己的感受。當鞋下濺雨浸洗肉足,鞋板飛踏豪水急流而行,老天從未為你立即停止降雨如晴。家門前對面電器行日光燈照射如晝,雨濛裡,畫面不再未雨的清晰,珠雨成線,無數的線面成簾幕,半遮視線。童年的身影撐傘上下學,長了白毫毛的雨絲猶如由天撒下無數的毛線,為景物編織水毛衣,我只在乎烏雲合攏的天空,以及害怕身體被濺濕。每每想研究如何在撐傘的雨中在濺濕中全身而退,就愈是足部蟻癢濡濕。雨,就像在欺負窮人家撐傘小孩的剪影,讓影子孤獨而卑微。

我想著關西的雨夜,跟金門街的雨夜做比較,又想起仁愛補習班的雨夜;一樣都是人生昔日的部分往事。

宿舍在一樓的那時候,夜裡下雨突兀如突然嚎哭的知心,新搬到此即將過三百三十多夜,與一大群陌生的同學共眠於一室,未知的衝突的恐懼時時提醒著腦際冒冷汗的我,不要一舉一動像惡勢力的複製者。緊繃的心情就像大雨狂敲櫃子身後的鐵捲門令人時刻不安。

宿舍搬至五樓後,夜雨就像知識的清霖,刷洗台北天空長久以來俗胭的脂粉氣,空氣淨涼,使人激賞。半夜醒來,床板裸露的部分涼而不寒;眼前看到的,只是自己安心的在乎,非人品不佳的同學於求學中的破壞。水泥房的優點,就是滴答聲的斯文,無有囂張的共鳴。是聽覺上的享受,不是讓人瘋狂的敲擊。

在外婆尚在世的那幾年,住在一樓最後面房間是我跟弟弟小孩子奇妙的安排和經驗。水泥屋半舊不新,有生苔的骯髒水道令人裹足不敢前,如天井和洗碗槽下水流經道,也有爛腐舊破的木窗櫺和髒玻璃。下雨的夜晚,地上擺滿了接水的鋁盆、塑膠盆、塑膠桶或金屬桶,雨聲滴滴答答奏起了管絃樂,和著外頭敲擊門窗和屋簷牆壁的外來打擊樂團伴人入夢,好不愜意、悅耳,可說是童年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刻。外婆離世後,我們一家三口房間搬至二樓最後面,我自己個人專屬的房間也從二樓最前面搬至三樓唯一房間,睡在二樓時,已沒有了敲敲打打的雨的旋律,取而代之的,則是大窗口外的波浪板和鄰人屋頂厚瓦上的雨聲及二個小窗戶外的雨水撞擊聲,迴音較少,夢幻也較少;睡在三樓,雨來時只聽見晾衣場的天花板和地板的雨聲和唯一一口窗戶雨撞擊玻璃和小陽台的聲音,效果更是悶寡而收斂。睡在床上聽雨聲,偶爾短促的思愁就快要逼出我的眼淚,那是惟有的童年印記之一,如今卻被迫接受另一種人生體驗,時空不再,親人不再,物品不再,只留下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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