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們要住到幾號才走？」

「到過完年。」

「晚上我們來玩勝利者和大富翁，要嗎？」

陳書娟搖頭拒絕。我馬上想到的，是她學校的功課繁重，讓她無心重複童年大家一起玩的遊戲，而我有點落寞。我下一步想到的，是她可能又會放錄影帶看電影或聽什麼錄音帶，這是她以往的習慣。

一些小時在家裡玩捉迷藏和愛說笑的回憶頓時湧上心頭，總覺得光陰似箭，成長必須放棄幼時的擁有令我傷懷。

我想起幼時第一次玩大富翁和勝利者，是在劉仲濤他家。

是小學低年級或中年級吧，沒上課時，我照常往劉仲濤他家裡跑。劉仲濤是同學劉文彬的大哥，劉俊文是二哥，劉文彬是男生們老三，上面還有三個姐姐。他家在我家右邊第三間，爸爸是新竹客運司機，媽媽是理家農婦。自從吳大海向我介紹他們這些大孩子之後，我常看見家裡和別家小孩子們隨意出入他們家，同鎮鄰居隨和大方無無禮之忌，我於是也想去他們家就去他們家。

去他們家不外就是心血來潮想挖到寶。有一次出現一個驚喜。我一進到樓梯旁他們三兄弟的讀書桌，他們一看見我，就拉我加入他們正在玩的大富翁。

「來玩大富翁。」

不久前，我才在家裡的電視上生平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富翁，我還尚未熟稔這個詞，馬上就聽到大富翁；到底「大」是怎樣大、有多大？

「大富翁是什麼？」我下意識好奇地轉身過去問。

「就是…很有錢的人…＊＆○○※㊣□＋÷×－…那人是老…的人嗎，還是釣魚的人？姓翁…的人，很有錢？…嗬…說他那是＃％＆＊…嗬？」劉文彬問他哥，我聽不懂，也沒學到東西；他似乎不是真學實用，聲調由囂張變謙卑，愈來愈細而小聲。

在場所有的人一陣靜默，但空氣是自由的，各人安分而甘願地做著自己的事。

我再問一次：

「大富翁是什麼？」

我湊近最靠牆的那位問，順便看他在桌上做什麼。

「大富翁就是＆＃％＊※＋□㊣×，…跟我們一起玩大富翁；…來玩大富翁。」

那位哥哥說道。

一會兒一張大大的正方形紙由小小的簿本褶疊舖天蓋桌攤開在每人面前，舖紙的那個人拉身伸長手舖平每個縐褶和四個角落，然後拿出二疊紅色卡片和黃色卡片，再拿出代表參與者的行進步子和一顆骰子，及一盒備用的小房子、建築和其它預備小東西。

「這是你玩的。」發東西的哥哥說。我問這怎麼玩，他們說跟著大家玩，大家怎麼玩，我就照著怎麼玩，就可以了。

過程中，甩一顆骰子，看正上方的點數是多少，自己的子就往前走幾格。每格上面都有指示，有再前進幾格，有火燒房屋，有的宣告破產、重新從原點開始，有的有一棟房地產，把一個房屋小片擺在某條路的那格上，每人顏色均不同，有的乘機領取一張機會卡或命運卡，依據上頭指示，做下一步的動作。

我問他們這塑膠塊上面畫的是鄉下農家房屋的樣子嗎，他們稀奇古怪地講一通我聽不清楚，但彷彿答案是肯定的。我對農家房子的圖形小塊塑膠模片很感興趣，覺得能把真實房屋做到這樣吸引人的小小玩具很不簡單，大開我眼界。它上面凸紋，下面平滑，躺在紙上。它把握住童趣和玩具的實用性，我甚至想把它們放進口袋帶回家自己玩。

最後，熟練且運氣好的哥哥們贏得全勝，財產眾多，我含著笑容稀奇開心地參與，雖沒贏卻也不計較，他們說再玩一次，我也跟著大家再一起玩，等有點概念了，已是後來之事。

說也奇怪，我回家沒多久，居然有人流行起下跳棋。

一進門，我就看見角落一隅一簇黑鴉鴉，走近看，才發現原來是吳大海、羅仕麟和羅吉燾在玩跳棋。

「你們在玩什麼？這是什麼？」

羅仕麟和吳大海兩人一陣嗚哩哇啦，不知所云。

羅吉燾打開他那獨特的大人式的喉沙嗓說：

「這種叫做『跳棋』，一次玩三個人。」

吳大海、羅仕麟和羅吉燾三個男生菜市場，嘰哩呱啦爭先恐後發言，唯恐我聽不懂。我只對這盤棋感到新鮮和好奇，從未看過它的我只想多看一下他們怎麼玩。

「我可以玩嗎？教我怎樣玩。」

羅仕麟問羅吉燾可以給我加入嗎。

羅吉燾和吳大海則回說等這一輪玩完換人，就可以讓我玩。

我興奮地跑到裡面，在房門口轉一圈，又跑出來。期待的心情很快樂是因為明知待會就會有我的份，只是同時也憂慮起，萬一臨時變卦，怎麼辦？

我一顆心愁慮地跑著，心熱熱地跳，頭顱也發熱地想著經驗裡大概又將重複我會有的反應。

我來到他們背後，剛好他們快結束這盤棋。

我終於不需忍耐被遺棄的難堪在一旁只有光看的份，馬上我就可以參與。可是，我看見他們好像不是很樂意。

有人讓位了，我充填進去坐下，心亢奮噗噗地跳。

我這才真正看見有一張大大的紙，舖平在椅子上的一塊大木板上。紙上最外圍有六個三角形，中間一個大六邊形。每兩個相對面的三角形同色，一共有紅、黃、藍三色。棋子也是分三組，有紅、黃、藍三色，一人選一色，一人有二十、三十多顆，分別站在同色三角形基地上，離對手最遠，每人所有棋子統統到自己的對面去，誰先完成，誰就贏。而旁邊的對手與之競爭，使盡心機吃別人便宜或阻礙他人前進，則是玩棋之精彩處。

我看他們撿著子每隔一他人之子或自己安排之路而跳越到盡止之地，輪到我時我也如法炮製。羅吉燾教我要先造路、鋪路，要有耐心，等路長一點，到對岸才會較順。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講。我覺得有被愛包圍之感，兩腋下面的肌肉有放鬆之感，全身打一陣麻。

好不容易，奇蹟似的，我竟然贏了。

羅吉燾一臉黯沈、煞有心結地，不認同我的贏。他還說，是那邊讓我贏的。我聽不懂，但是他的態度讓我不高興，好像我應該是笨蛋似的，我憑自己的能力贏得的勝利居然應該被否定掉。

另外兩人嘰哩呱啦地說話，又說再玩一盤。

我心裡已有一塊黑影，心想又要掩飾裝太平嗎？羅吉燾此時突然頭臉變成俊美童子樣，在賞美心情下，我居然不計前嫌，又跟他們玩一局。

我的心情不是很順暢，我看見一起玩的他們面無樂色，好像我是個不受歡迎的負擔。

這一回，我覺得棋路走起來有點吃力，無上一回順暢無阻，另外兩名對手會欺負我，利用我辛苦造出來的路走他們自己的子，及阻擋我的去路，眼看我落後許多。

終了，我第二名，上一回合我第一名，而我竟還以為大人經驗多，會看，要我不要飛上雲端，免得跌慘。

羅仕麟問我覺得好玩嗎，玩跳棋有意思嗎。我無言，但很想告訴他，輸了很不是滋味。

過幾天，他們又莫名其妙拿出一套磁鐵吸板式的可折疊式跳棋棋盤，我正狐疑想問，他們立刻專注玩棋打斷，不讓我問。

由於鐵板式棋盤可磁吸棋子，棋子下方有磁鐵，他們懸空倒拿給我看，棋子定住不會掉，太神奇新穎，我也試拿看看，果然有趣，因此快樂的心情又覆蓋過去剛才的不愉快心情。然後，我又觀棋。不一會兒，我累了，離開他們去忙自己的事。

此後，我有了想蒐藏大富翁和勝利者二盒紙上玩樂世界的欲望，好像有了它們，身為兒童的我世界會變得豐富、多采多姿。甚至晚上走在家門前這條街的騎樓走廊和馬路上，我看見夜空，都會認為有了那二盒遊戲，星星會更燦爛，街路會更繁華，世界會更未來，身體會快樂地飛起來，前途無量。

幾個月後，我決定偷拿媽媽衣櫥的鑰匙，拿撲滿紅豬的錢，買勝利者和大富翁。

這幾個月來，我一直都在天人交戰，偷錢買當破宮的好孩子與不買不偷錢當守貞的好小孩總是在心裡糾結，吃飯、睡覺、走路、上學、…一想到就在痛苦。勝利者盒蓋上白底彩圖的眾小圖示對我而言超級迷人，是美書兒童需要蒐集和擁有的財產。大富翁沒那麼好看，可是是勝利者後面跟隨的副明星，地位相當，一樣也不能少。要買，就得兩樣一起買。我想到預算有限，便又愁苦來。

我在房間裡把這件心事告訴吳大海。

然後吳大海在床上走路，一語不發。

我以為他理解了我，我便出去了。

幾天以後，天助我也。

我發現衣櫥的門沒上鎖，拿豬豬的錢輕而易舉。

此時，吳大海也進來了。

他無聲地看著我的手，看著櫥，跪爬在床上，眼神深沈。表面上一切平常，卻好像內心思考某事。

我抓起塑膠紅豬，投錢孔向下，上下兩旁猛力地甩，因為投錢孔兩端各有裂縫，錢容易掉出來。為了拿到足夠的錢，我拼命地拿在手上甩。

錢掉在床上，我撿起足夠的數量，趕快跑到東光文具行，買勝利者。

跑去時，氣很喘，還有搶時效別給媽發現的心跳。老闆對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興奮莫名，我終於買到勝利者了。

回到家，進到房，吳大海還在那裡。我秀給他看，說這是我剛買的勝利者，他看了一看，不說一句話。

我腦筋很快地想，還有一盒大富翁擺在那裡。如果再不趕快去買，被別人買走就來不及了。這兩種東西我有預感，以後會停產、沒有，所以我有責任趁現在流行，將它們蒐集起來，好讓很多人看見、玩到，留傳長久。

我又把豬豬拿出來，用力地甩錢出來，拿了對的錢，我再跑一次。這次我買到大富翁了，我興奮地跑回家。

回到房，我對豬豬沒有貪欲，把它歸原處，櫥門關好，一切都沒發生過樣。

吳大海看著我又再買的大富翁，又看桌上勝利者一眼，突然歇斯底里發作，一派我做了什麼滔天大罪的壞事，興起盤問的態度，並要告訴媽媽，叫媽媽處罰我。

「嗬喔，你怎麼買那麼多？你拿馬麻的錢去買…我跟馬麻講！」

他一派出賣我的態度，我又驚又怒，心想，怎麼會當弟弟的是這種人？

此時，外面傳入媽媽走進來的腳步聲。

「罵，阿洋偷妳仔錢買東西，這！」

媽媽一副不計較的神情，她也沒鎖上櫥子的鎖，但我的確害怕剛得到的東西會因此一文不剩，還被責罵罰打一頓，幸好都沒有。

只是，我不免驚怒，吳大海，當我的弟弟，居然是這種人，會出賣美書男的壞人。這個充滿震撼性的遺憾，一直等我長大，都從未消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