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夢半醒的晨光時分，我聽見遠方的迴響，恍惚中彷如又聽見自己彈奏的那台電子琴，疑似有人複製那遊子的流浪黃昏，數著那一個個鄉愁的腳步，看著夕陽下斜長的人影，和排列靠路邊的異鄉小販。

與夢拔河的蠻力與時弱耗，不捨那最後一滴眼淚，身體癱軟躺在床上，我隨時間之神的步履逐漸清醒，彷彿從哭泣的大地中才剛生完一場大病。什麼夢我已失去音訊，睜開雙眼一看，臉龐無絲毫一縷淚痕，下了床到桌上拿起眼鏡戴上一看，錄影機上綠色的幾個數字鐫刻著早上九點二十七分。

一時間，天地間像是迷魂陣旋宮般，時光倒流，天花板反射著晝光，靈魂被拉回國中時代。

在琴房中，狹窄空間對單獨練琴者無以復加。一台琴、一張琴椅、天花板一盞燈，兩旁及身後無有太多的空間供人做其它事，進來就只是練琴。牆壁由吸音的隔音磚堆砌與鄰房相隔，一扇門關上，就是習琴者自己的一方空間。窗戶可微開通風，只要聲音不妨害人；其實鄰房若有人練琴，聲音之大根本宛若毫無阻隔，干擾自己練琴是必然之事。說是隔音之磚卻一點效果都沒有，倒是門開門關房聲外流音量真的有差。通常房裡空氣不太通，練琴頗悶。

琴上樂器聲音種類及數量隨機種而異，有多有少。我第一次上課用的是最靠裡面那間的那一台，那台上鍵盤有橫笛的音效，小提琴的音效，曼陀鈴，管風琴，鋼琴，木琴，鐵琴，小喇叭，口琴，黑管等音色的開關可供選擇。我喜歡合奏的音響，通常我都一次把它們全開，結果混合成簧樂器泓潭般音量巨大迴音豐富的聲音。

琴本上的練習曲都是台灣民謠和國語老歌及西洋老歌，因為曲子類型簡易明確而分門別類收錄在範本裡，如華爾茲、進行曲、搖擺樂、倫巴、倫巴華爾茲、探戈、慢靈魂、慢搖、恰恰。有鋼琴底子者學電子琴進步比較快。

在滿是阿拉伯數字的簡譜上，鄉愁的呼喚從未停過。我在自己的家鄉學琴，卻老覺得身處異鄉，聽著江湖人的國台語歌曲、或昔日踏著異鄉國土留學的大學生唱的美國民謠，彷彿遊子疲憊的雙足承載著飢渴空腹站望窗前望穿別人家溫暖的晚餐而自怨自艾、淚珠滾滾。黃昏的飛鳥、歸途的飛雁，赤足荷鋤的農人，放學的學子，發財車攤販，陣陣炊煙，屋頂上養鴿少年的哨笛，慈母的呼喚，在在都成為莫名的鄉愁，愁從何許來。

密排的腳鍵盤踩彈不易精準，有些很難伸足踩到，沒靠感覺記熟位置，亂馬混竄的結果，足部容易疲倦，你無法邊看腳鍵盤邊顧上面的彈奏和開關開關，否則在他人面前如此彈奏，就是不專業地出洋相，等著被取笑；輕軟易下的上下雙層薄鍵盤與鋼琴琴鍵同寬大，手指若貪懶不張，則易壓到鄰鍵，單指旋律將成為不悅耳的全音或半音，破壞原曲。要彈好，需反覆多遍，熟悉右手主旋律、左手和弦伴奏、自動節奏器打節奏的聲音和速度、左腳腳貝斯、及右腳音量控制。即使大眾化耳熟能詳的丟丟銅、天黑黑、生日快樂、燒肉粽、勝利進行曲、小白花，若無謹慎的慢速開始，貪快逞專家的結果，就是音符打架，亂馬混竄，不是悅耳的音樂。一味的慢速反覆練習，正好考驗人的耐心和毅力，通過了，則成為你的實力；沒過，永遠停在那裡，一事無成，觀眾圍求表演一手，就等著丟臉。

在這一方天地裡，寂寥灰暗，牆面俱是灰色水泥和白色壓凹痕和鑽孔的隔音磚，天花板是客家人嗜用的水泥塗抹覆白色油漆吊日光燈(管棍型)，地板灰黑暗舊，是大塊水泥地板舖刻細紋花紋。鄰居無人，老師的家人為了不妨礙學生練琴，多半在樓下或二樓更裡面。幾乎與小茶几一樣大的大喇叭在電子琴的下部，正面朝彈琴者之膝脛，低音之響聲音之大往往使人耳痛頭暈緊，彈不了幾次就得被迫停下休息，或把聲音調弱，妨礙學習。

電子迴路之舌簧如青蛙鼓腹，狹窄的空間是如此地輕易迴折宏大的中氣，宛如天地同悲，而自己更加輪迴在二度感性的哀傷裡。回家後，繞耳的迴響彷彿像音樂的墳墓固定的哀祭，催人聲聲哀悲。不知是被哪個隔鄰的琴房使用者聽聞，或附近哪個鄰居學起來，然後低語耳傳，居然街上播放起我用的那個音色，彈起他自己的鄉親江湖曲電子琴音樂。

每當放學的黃昏，我在大老遠的幾個區塊外，必定會聽到那遊子簧吟。說它是遊子，有時其實很像外縣市靠海的港口裝魚卸貨的底層人的音符描述，就像是他們那種人會聽的國台語歌曲，充滿不得已的悲哀。工作辛苦，報酬不一定很多；操煩勞苦，家裡的生活也未必充滿了祝福，像個有錢的員外般舒適。

聽到這樣的音樂，其實會一鼻子酸。

我問巫碧珠她們，她們指那邊，說是那些人彈的。

我問陳明君，陳明君說是我彈的；我強力辯駁不是，我又沒有灌唱片，而且我正在學琴當中，還不到可以自成一格去賣錢。我說一定是有賣錄音帶的夜市攤販在用音響播放，吸引人去老板那邊買東西。陳明君與那些同學說不是，是那邊那些人想害我而彈的。

他們因這件事情在討論。

我說我聽不懂，根本不合常理、不合邏輯。

放學時，陳明君帶我去夜市擺攤處看。當我們快到達時，原本的音樂不見了，夜市擺攤處空無一物，也不見其它夜市攤販在準備營業。但我不懂它的高科技，怎能不用傳導工具、而用空氣或空間來傳輸音響，而且聲音音量很大，整個天地都在響？

我看著范家福他家頂樓與上面的天空，我也看著樹德醫院的頂樓與其上的天空；我曾經直覺以為是這幾個地方讓那琴的音響在放。黃昏時，心情跌盪谷底，卻欲哭無淚，而昏黃的彩霞迷惑著人眼，讓人追求為什麼。

九點卅分。

我有點想錄音。

那家人有人往生，他們在辦喪事，亡者即將出殯，那失依去憑的電子琴音樂是他們的殯葬音樂；電子琴加入喇叭打鼓殯葬樂隊，也是這幾年才新有的。

我聽得感覺自己好像發愁的孤兒，也像自己即將離開人世，到一個混渾孤獨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