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香港,一歲來台灣,從小家境優渥,爸爸創業有成,不僅做玩具外銷,還在當時最繁華的博愛路上開了一家專門針對兒童的百貨公司,叫「孔雀行」,除了賣玩具還有高檔兒童服飾,很多我的朋友小時候還去過呢! 父親為人豪爽四海,做過第一屆台灣玩具同業公會理事長,小時候記得看過他和李國鼎的合照,覺得頗驕傲──自己的父親是大人物。而且我在學校也很拉風,因為常常帶一些同學從沒見過的玩具到學校,大家羨慕得都流口水。還記得有一個七巧桶,每一層顏色都不一樣,一層一層打開後,最裡面是隻可愛的小兔子。還有一個是保齡球瓶形狀的桶子,裡面裝了五顏六色的彩色筆,也都是保齡球瓶形狀。除了拿來畫圖,還可把彩色筆當球瓶,一根根直立排好成倒三角形,再拿空桶子來當發射器,一按空桶肚子,蓋子就飛出去當保齡球,還可以打成「全倒」(strike)呢!非常好玩! 爸爸是一個很有創意、也很敢嘗試新東西的人,套具現代的詞,就是很有創業家精神(very entrepreneurial,我想我後來從事媒體及科技產業,喜歡push the envelop, explore new frontiers, 可能也跟我身上留著他的血有關吧!)。所以他敢設計開發最新 的玩具模具,媽媽說他那時投資在開模具的錢可能就相當於現在的上千萬。但好景不常,在一九七○年代歷經兩次嚴重的石 油危機後(Sounds familiar? Who said history never repeats itself? It always does!),由於石油是塑膠的主要原料,造成產品成本暴漲,但外銷出口的訂單都是幾季以前就接的,當時的報價後來都不敷成本,那時金融避險這種商品(hedging)可能還沒被發明,導致出貨愈多賠愈多,不出貨的話,已開的模具固定成本資金已經投入,無法回收,最後終於因週轉不靈而宣告破產。 那時台灣可沒什麼「Chapter 11」(指美國的破產法,可以提供破產者類似停損點的保護),就像一個悲情連續劇,劇情急轉直下 ──爸爸從創業英雄變成狗熊,還身陷囹圄,負債累累,沒過幾年就抑鬱而終。我還記得在他葬禮上,我們小孩站在他旁邊,我盯著他的遺體一直看,無法相信我心目中的巨人(他180公分高,在他那年代足足可以當籃球國手)、安全的靠山,居然就這樣倒下了!聽長輩說化妝師技巧不錯,本來蠻悲慘的死狀,被修飾得栩栩如生,臉上好像還有血色。我看得一愣一愣,感覺非常超現實(surreal)──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自從家道中落後,景況大不如前,也真親眼見識到門前冷落車馬稀,俗話說錦上添花者眾,雪中送炭者少。不過繁華落盡見真純,我好像一夕間也長大懂事了,人說失去父親就是失「怙」─失去依靠的意思,我們家三個都未成年的兄妹有刻骨銘心的體會。父親去世後那年拍了一張全家照,每個人的哀戚及憂愁全寫在臉上。 但其實首當其衝的是媽媽。她要應付上門來的債主,還要每天張羅給三個小孩吃飯,事隔多年回想,都覺得媽像是個魔術師,不知是如何變出錢來的!媽真可說是身兼數職,日理萬機──又幫人帶小孩,又響應政府倡導的「家庭即工廠」,接手工藝回來做,像塑膠花、聖誕燈飾等,還去幫餐廳洗碗,洗到手都爛了,還做過清潔工掃廁所!我直到今日還是保持跟清潔人員打招呼、寒喧的習慣,因為看到他們就想到我媽,也因此養成了用廁所非常自愛的習慣,我一定盡我所能把馬桶及地上用衛生紙擦乾淨。 媽媽也很厲害,光掃廁所也認識了不少工廠裡上班的小姐,媽天生慈眉善目,很容易贏得人的信任,手藝又好,常常帶去的便當色香味俱全,被大家搶來嚐,吃後讚不絕口。結果幾個小姐就央求我媽幫他們帶便當,我媽本來不肯,怕忙不過來。 但幾番盛情邀約後又不忍心拒絕,只好扛下來,別人可能把這當作一個拓展事業的好機會,我媽簡直就像多收了幾個乾女兒,她心腸好,做事又認真負責,雖然人家說就咱們家晚飯剩菜包去就很好吃了,媽可是一點也不馬虎,前天晚上該醃的醃、該洗的洗,第二天早上四點起來煮新鮮飯菜給人包便當。媽又會變換菜色,光是蛋就可以做出三色蛋、番茄炒蛋、銀魚炒蛋、絞肉蒸蛋等各種不同的菜色。媽也常不惜工本作一些費工菜──像冰糖蹄膀,滷汁收得恰到好處,冰糖把蹄膀的油都憋出來了,香而不膩,皮Q,裡面的膠質及肉入口即化。紅燒獅子頭裡面加了荸薺,口感是軟中有脆、脆中帶軟。糖醋黃魚豆腐也是真功夫,魚皮不破不說,那魚和豆腐在我媽七字真言口訣下是「千滾豆腐萬滾魚」,入味都到骨髓裡了! 我有一個同學,有幾次到我家教我一些功課,到了吃飯時間,我媽是絕對會留客吃飯的,他因此嚐了幾次我媽的手藝。直到多年以後我們重逢,他立刻問我媽好不好,我還納悶他什麼時候跟我媽這麼熱絡?他立刻坦承是非常懷念我媽的手藝。所以我常覺得我其實是很幸福的,雖然家裡有這些變故,但媽媽盡心盡力把我們拉拔大,我們吃新鮮的她吃剩菜,我們過年買新衣她穿舊衣,苦其實是她在吃,我們仍被呵護得很好。 但也許是她唯一女兒的關係,我和她特別親,也因此我看到她多少次淚水滿面,卻又擦乾,硬撐著已日漸羸弱的身子,從早上四點忙到晚上兩點還要去河邊洗衣服。我很黏媽,有時就吵著要跟去,通常此時夜也深、人也昏,彷彿和媽一同踏入一個夢境,雖然悲苦,但天階夜色涼如水,隨著晚風吹來,媽有韻律地敲打著衣服,河水也彷彿加入合唱,譜出「河畔洗衣小夜曲」,哀怨中也帶些大自然無言的撫慰。 看到媽每天都像把自己榨乾這樣過日子,非常心疼,可是年紀小也不知還能幫什麼忙。媽總說我只要把書唸好,她就心滿意足了!她還常唱《讀書郎》這首歌來勉勵我:「小嘛小兒郎,背著那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風雨打,只怕老師罵我懶呀,沒有學問,無臉見爹娘!」這首歌要用媽帶鄉音的鼻音唱才好聽。 我那時腦海中,就清楚的浮現我要追求的目標:就是考上我聽過最好的學校──分別是北一女及台大外文系,我就寫了兩張字條貼在案頭,日日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有時,唸書唸累時,打自己嘴巴,捏自己大腿,不一而足,就差沒頭懸樑、錐刺股。 在努力唸書的同時,我小學五年級就當家教,幫家裡還雜貨店的賒帳(很感謝那個雜貨店老闆,願意用這種方式讓我們還債減輕負擔),我可以做塑膠花比所有人都快。我考上北一女的暑假,為了籌措學費還去當「童工」,做生產線的裝配女工;那正是灰色也晦澀的存在主義盛行的年代,我每天抱著《少年維特的煩惱》、《野鴿子的黃昏》、卡夫卡的《蛻變》去上班,一有休息時間就看,但一上工時我的效率也是第一,因為在家做手工已訓練有素。搞得我旁邊的大姐姐們不太高興,說我這樣把她們每天的目標都拉高了。然後休息時,我也插不進她們的聊天,因為她們主要聊衣服和男人,我在那環境極端格格不入。還記得我負責焊錫的工作,是把電視裡的一些原件焊起來,那銲槍燒化錫時會有一股很強的味道──not very pleasant!加上不斷反覆機械化的動作,都覺得自己快變成機器人了!暑假過完對自己發下毒誓──絕對要好好用功唸書,再也不要去做女工。 後來,果然如願以償,全部以第一志願考上我設定的目標,研究所也是申請到Stanford Business School,它扶植了矽谷,讓新技術很容易可以實現,吸引了喜歡嘗試新領域的我。 還記得在研究所暑假找工讀機會時,在跟P&G(寶僑家品)面談時,主考官問了我一個問題,我當場克制不住,淚流滿面。不是他考得太難我不會答被嚇哭了,而是他問了一個很簡單卻很深的問題──You ’ve been doing well. What’s your motiva-tion? What drove you to work so hard? 我當時愣了一下,因為之前都在準備講自己的豐功偉業,沒想到會一問就被問到心坎裡。 Yes, I have come a long way. Why did I work so hard? 腦海浮現出母親慈祥的臉,就忍不住鼻酸,她辛苦一輩子,我何時才能讓她過過好日子呢?主考官不知是被我嚇到了,還是被我的真情流露感動,我被錄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