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了哥哥和我兩個兒子，除了母親之外，家裡沒有任何女生。
母親只有在外頭才讓外人把我當成小男生看，對於在家裡面的我，在她心中一直都是個小女生。
有一次母親對我說：「媽媽沒有生女兒，其實媽媽在生完你哥哥之後，想要生一個女生。既然媽媽生了你，就讓你來當媽媽的女兒吧！」
我傻傻地接受這樣的要求，只差沒有穿裙子。
但我終究是個小男生，不會因為穿了襪子變成小女生，更不會像漫畫裡的亂馬澆了冷水就變成女生。
母親只說我的個性像女生，但我不是女生，根本就不知道女生在想什麼。

在我小學一年級時，班上有個女生姓陳，她的名字我不便透露了，她是個很瘦的女生，五根手指頭就像筷子一樣細，好像輕輕易折就會斷掉。我不可能去折她的手指頭，因為她長得很可愛，是人都不會忍心去傷害她。
她就坐在我隔壁，我們都是用同一張桌子，小學一年級不會換座位，一直以來我都坐在第一排，她也一樣。
在一年級下學期時，她突然沒來，而且是很長一段時間。
老師沒告訴我們確切的原因，當然也沒有特地告訴我為什麼，我只知道我旁邊的座位一直空著，好久好久……
有一天她出現了，不過她的樣子不太一樣。我說不出來是哪裡不一樣，就是變得好像不是她原來的樣子。

後來她跟我說她出了車禍，其實那時我還傻傻地不知道什麼叫車禍。車禍讓她的手指頭斷了，她沒講說斷了幾根，只知道後來我看著她的手指，都是被醫生接回去的。
她把手伸到我面前，讓我看著她的手指。我很好奇一般人的手指，正常的和接回去的有何不同。
我獲得她的允許，把她的整個手掌慢慢捧起來，因為怕又把她的手指弄斷，所以我只用了兩根手指小心捏著，這一根手指看完後再捏另一根，一邊看她的手指，一邊注意她的表情，很怕弄痛她。
她看著我，表情很像是在笑，或是說她的眼睛就像一道彎月，看起來一直都在笑。
她坐在我旁邊超過一個學期，我幾乎沒看過她生氣，偶爾只看過她在哭，卻從不敢問她為什麼而哭。
小一女生哭的理由，應該不會是因為失戀，倒是很有可能有人搶走了她的芭比娃娃。

我家客廳有一張木製書桌，是我小時候唸書的桌子。書桌側面緊靠著長椅，長椅是木製的，三張椅子並成一張，可以坐三個大人那麼長，也可以坐下五六個小孩子。家裡沒買沙發，就把長椅當作沙發使用。
長椅只有兩邊是扶手，扶手和椅面間是中空的，我經常會像一隻懶散的蟲，橫躺在椅子上，然後整個人倒著看中空的地方，看過去便是桌子的側面。
書桌的側面原本是整面乾乾淨淨的棕色，後來我看出它沒什麼用途，就被我拿著一張張的貼紙往上面貼，當自己蒐集貼紙的地方。
我沒有用貼紙簿的習慣，不會像一些同學把自己收藏的貼紙，貼在自己的貼紙簿上整整齊齊的。
每次看到同學整本貼著密密麻麻的的貼紙簿，我就會想起家裡那張書桌，還有被我貼得亂七八糟的貼紙。

要貼貼紙的時候我會變成趴的姿勢，撕下貼紙背面的油光紙，把貼紙黏到桌側，然後沿著邊緣按壓幾次。
確定貼紙黏緊，我又會變回一隻懶蟲，躺在那欣賞自己蒐集的貼紙。
我透過椅子扶手和椅面的中空，倒著欣賞自己的貼紙，如果是一輛車，看起來就像輪子朝上；如果是一個人，那個人就像是在倒立；如果是一個單純的星星貼紙，那看起來就沒什麼不同。
我經常躺在那裡看著自己貼的貼紙，就好像在看著自己畫出來的天空，有五花八門的圖案和顏色。
母親常常以為我是懶骨頭，偶爾會責罵我，偶爾又會放任我。責罵我是因為一開始她沒發現我的秘密，放任我是因為她沒有買貼紙簿給我，只好讓我自己做想要做的事。

有一次爺爺從鄉下回來，帶我到菜市場裡閒逛、買東西，偶然間經過一間商店，裡頭有賣貼紙。
我看見一張印著超人模樣的貼紙，不是紅色內褲外穿的超人，而是戴著像是半罩安全帽、穿著綠色緊身衣、手上拿著雷射槍的超人，我看了好喜歡，爺爺就幫我把它買下來。
回家之後，我趕緊把那張貼紙貼到桌側，這一次連變成躺的姿勢都沒有，貼上超人貼紙後我直接趴在椅子上邊看邊摸著，一會趴累了就側著頭半?著。
後來聽見母親在叫我，「怎麼會趴在那裡睡覺？」我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懶洋洋地睡著了，因為滿足。

難過的事情終於發生。有次我和哥哥吵架，我摔壞他一部模型機器人，他生氣又難過，他找不到我任何的玩具，就直接跑到椅子旁，撕掉那張超人的身體的一部分。
我當場就哭了，然後他撿起他的玩具進了房間，我則是跑到超人的身邊，撿起被撕掉的一小部分貼紙，然後看著超人的右肩和左大腿，不停地掉著眼淚。
後來我才知道，哥哥也是跑回房間哭，看著被摔壞的機器人，他黏不回去。
而我很心痛那張爺爺買給我的貼紙，雖然只是10塊錢買來的，卻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一張貼紙。
小男生不會為了芭比娃娃被搶而哭，可能會因為機器人壞了而哭，甚至是貼紙被撕去一、兩個角落而哭。

後來我變得不太喜歡我的那片天空了，因為我最喜歡的星星缺了一角，彷彿我的心也被撕去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