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父母親微薄的收入,致使我的家境並非富裕,我從不埋怨,反而心中有股輕鬆。
從父母親嘴裡得知,我的爺爺和奶奶都是別人的養子,也就是生父母養不起的小孩,送給比較富裕或者是沒有小孩的家庭養。
我父親沒有得天獨厚的環境唸書,他的學歷其實只有初中肄業,但是家醜不外揚的原則下,母親都要我對別人說父親初中畢業。
在求學時,每次我寫著父母基本資料,只要寫到關於父親學歷那一格,我都會猶豫很久,『我該照實寫嗎?』
後來想起母親的叮嚀,如果是要我說謊,我願意聽母親的話。
第一次寫下「美麗的謊言」,我心中有著極大的罪惡感,誠實有什麼不對嗎?難不成學歷不高就會被人瞧不起?
母親唸到高中畢業,她說她差一點就考上大學,差了九分。這少少的九分,可能已經是幾百人的分數差距,那時國內的大學很難考。
有次過年我們回到外公外婆家,母親從雜貨店的其中一張桌子拿出一個小盒子,外頭是用包裝紙包起來的紅色花紋圖案,看上去是一個普通的硬紙盒。
然後母親把它輕輕搖了幾下,從裡頭傳來了很細微的「叩叩」又「唰唰」的聲音,聽起來像有東西在裡頭跑來跑去,只是聽不出來是什麼。
以前我從不知道有這個小盒子,因為這張桌子是外公的,我不太隨便亂動它,偶爾只把右邊第二個抽屜的算盤拿起來玩,至於左邊的抽屜是一些綿繩、塑膠線之類的物品,我完全沒興趣。現在才知道,原來母親在第一個抽屜的最裡頭藏了秘密。
「我就是因為太愛玩,才沒考上文化大學。」母親邊說邊把小盒子放到桌上,我一直緊盯著它看。
我不會瞧不起考不上文化大學的母親,因為她們那年的大學聯考錄取率,可能連百分之二十都不到。
就算是差九分的程度,應該也比我們這一代考上國立大學學生的程度來得好,從前的考試競爭激烈,是沒辦法想像的,這也就是為何以前考上大學的人家,外頭總是會貼上大大的紅紙,放上一連串的大龍砲。
我在母親準備拆開盒子的同時,偷偷想了一下,『如果母親當初有考上大學,那麼大龍砲就不用跑去別的地方買了。』
紅色花紋盒子拆開後,呈現在我眼前的是個更小的盒子,這次換成是粉紅色花紋,然後母親把裡頭的粉紅色花紋盒子拿出來放到旁邊,好像小小盒子金蟬脫殼。
「盒子裝著盒子耶!」我說。
「還不只這樣。」母親把那粉紅色花紋盒子又打開,裡頭又重新出現了紅色花紋小盒子,而這次的盒子又更小了。
「好好玩喔!」我當下覺得母親是在變魔術。
母親反覆開了幾次盒子,盒子愈變愈小,盒子顏色與花紋也不盡相同。盒子的上層蓋住下層,取下後又覺得下層包住上層,拿掉下層又變成上層蓋住下層。母親一層層地打開盒子,直到最後不再是硬紙盒,而是用一般日曆紙折成的盒子,這個魔術才告一段落。
「沒了。」母親把平凡無奇的上層紙蓋子掀開,三顆深紅色的相思豆出現在我眼前。
「這是什麼?」我問母親。
「這叫作相思豆。」
「看起來好像紅豆喔!」
「對呀,不過它跟紅豆不一樣喔!」
國小上了自然課,知道綠豆和紅豆很相似,綠豆可以鋪一層溼棉花就讓它發芽,紅豆比較困難一點,需要種在土裡面,這是我上完自然課所聽到的事。至於是真是假是何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因為自然課不會像國中生物課教得仔細。
「現在把它拿去種會發芽嗎?」
「應該不會吧,它已經被風乾二十年囉!」
「是喔。」我拿起最後一半下層日曆做的「蓋子」,把相思豆放在耳邊輕搖,複習一下剛剛隔著幾層「盒子」聽到的聲音。
母親對我說,就是找這些盒子花掉它許多時間。最外層的上蓋大概有15公分長寬,下蓋差不多是14公分,裡頭的長寬依序遞減,也全是正方形,幾乎都要蓋到密合的程度,說成是一個個小盒子也不為過。
如果找不到適合的大小,母親就得自己動手做,相信對一個女生的巧手而言,做些簡單的美勞不是難事,但是要每個蓋子配合的剛剛好變成一個個盒子,卻要花上許多時間。
找盒子的過程,也花了母親不少時間,一旦有了興趣,就連大學也可以不要。
以前的社會根本不在乎女生的學歷是不是要高,母親只考了一次大學,沒考上也就放棄考試,這輩子沒想過要再重考。那時重考不丟臉,一連考很多次聯考大有人在。
母親好歹是高中畢業,外公外婆家的經濟能力也不錯,父親卻是連初中都無法畢業的人。母親怕別人因為學歷看不起父親,要我們每次寫資料時,不能太誠實。
母親不曾要我們說謊,他說父親只是沒把錢拿去註冊,不然他也可以順利唸到初中畢業。
那時的初中就是現在的國中,不同的是現在義務教育是強迫一定要唸到畢業,初中則是隨便你要不要唸,不過不唸通常也只有種田、做工、當學徒……幾種下等的職業。
當初父母親結婚時,外婆第一個持反對意見,他嫌父親家裡窮、學歷低,還開計程車當工作。
不過父親很爭氣,他用自己的力氣去奮鬥,考上了公路局,進了公家事業,開始有些穩定收入,又靠自己一個人省吃儉用,買下一間公寓,沒跟老家要過半毛錢。
要洗澡,就借用朋友的家洗。整天工作完後,自己一個人跑回水電都還沒接上的家裡睡。
父親那時候的苦,在我們這一代可能已經無法忍受。
後來再寫上父親是「國中畢業」時,對我而言那已經不是個謊言,背後代表的是一個奮鬥的故事。
我的父親瞞著奶奶,一個人把整個學期的註冊費帶上台北,開始努力地找尋工作。這也就是為何他要我們知道,能夠唸書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