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T總為著要不要從我們共事過的媒體退下來，不時感到游移和徘徊。  我知道，要游

離帶有光榮傳統的地方，那種不捨。正因自己是過來人，所以，就算看得出他的徬徨，多數場合，通常就配合著他演出。只是自己不是演員，難免出包。但想到只要他開心，一切行禮如儀又何妨。更何況這樣的集體憂慮，共事過的同事中他非首例。

    但這次不像前面幾次。這次的事情太突然。當我從網站接收到消息時，難以置信。即便透過
電視看到昔時景仰的長官倦容滿臉逐字證實，我仍很難相信這是事實。難過的心情，久久無法平復。當我稍微從傷心中扶正自己的情緒，馬上想到T想到這位在自己生命中，無數次轉折時，給予協助的人。我知道，必須和他聊聊。

 我們相約在這座城市地下三樓的樞紐地帶。這樣不管對他或對我，都可以便利往來。料準他工作盡職，不可能把三十餘年來的習慣一下子全改掉，所以不顧課後站了四小時的酸楚，執意先一步過廊穿橋，等在月台。站在月台邊，想像著他從樓前遍植修竹的大樓那頭趕來，穿過幾條馬路，隱身地下來和老友相會。

    相會的天氣不錯，從淺山下來的時候，冬陽暖暖。或許這時會有那麼一兩對情侣，正在T工作大樓的廣場上拍照。      如果是五年前，這時該是吃午飯的時間，我們會在去陳記或老上海的路上。 或者，我們會假裝有事相談，必須越過他們，到幾步之遙的國際連鎖咖啡店。當然，我們會順便用眼光去祝賀，順勢去沾點新人的喜氣 ， 哪怕必須先假裝信步走過，或者，穿過長長的馬路。

看著腳步方向往來各異的旅人，在月台邊想著，這城市這島嶼這時空串起的一切巨變多麼像卡通情節。想著自已在不到十四小時之前，在星空下吟嘯徐行，隻身驅車從蘇花公路北返。這週而復始，驛站就是終點；終點也是驛站的生活，滿足自己的理想和人生下半場的初步想像。站在月台邊想著，如果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無法當起自我人生的運轉手，那麼即使獲取可貴的憐惜，也要覺得悲涼。我認識的T不是這樣，有著硬頸但柔軟身段，始終是我們之中許多人學習的對象。

或者是旅程。人生每個段落，不管長短，不過是旅途中的一段。如果不是親身經歷，站在月台邊，許多情節寫來，外人一定會認為出自某篇小說、戲劇或者電影。然而月台，總是宣示著一段離別的開始；或者，換一個角度看，揭示著某段旅途的暫歇。 對我而言，不管角度為何，屢試不爽。值得慶幸的是，這次是老友的相逢。老友相逢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彼此心知。但我只打算提供人過中年，心中尚積有壘塊的T，一個方便；所以我選擇傾聽。但是心中自動升起那天的對話。從要不要辦理優退，到被主管明示可以屆齡退休了，在T心中，深藏的苦悶與鬰結，那份無法被尊重、無法自凋零的新傷，狠狠咬住他的心扉，我永遠記住那天夜裡的電話。

兩班列車的光景吧，我站在月台的這端，T卻從另端最末一節車廂緩步而出。看到他彌勒般的笑容，心頭不由得寧靜下來。好久不見的容顏，眼前一下子鮮活起來，真也能帶起許多回憶。整個中午我們沈浸在美好的憶往；那些不合時宜的，像默契了，我們一句都沒說。直到，工作盡職的他，又趕著回去上班，這短短又長長的相晤於是打住。臨行，T說自己約莫有了打算--即使看到他臉容下多層次的思緒被強壓下來…，但毋寧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T和我因為同事，相交十餘年，其淡如水。或許這樣純度的友誼，正好能夠配適他人生裡可能的短暫荒漠。車到站前，送了本新編就的書給他，前一夜並且把兩年前寫就的四十自述文摘夾在書中，這些文字正是當時自己從人生幽暗的谷地中走出的所思所想，希冀能給些什麼。做為和我同類型的人，相信T閱讀這些和我必有同感；也希望我這樣經驗式的文字，對T能召喚出久蟄的一些什麼:

生命如行水，隨江河下百川時，看來氣勢磅礴，見者無不叫好，但置身其間，艱辛只有自身可見...；有時潺弱如病，沿岸而行，平淡無奇，水們卻有暇玩賞風情...所以，人生的山河圖不在別人眼裡；在自己心裡。(春分)

從日記看出你的多情；希冀得見更多留言，私密的或公開的都行。我認為喜歡閱讀寫作的人是地球上少數聰穎的人，文筆又好，視野又廣，這樣的人生才叫人欽羨。總之有緣，所以相談；真心，使我們有機會互放光芒。(夏至)

…為自己笑拈一朵蓮花吧，好讓自己能靜靜站著，引一道光，照亮剎那間幽暗的角落；你終將發現:這樣看待自己時，有更多人將因為你的光和熱，鑑照出不凡的未來。(立秋)

對於一個勇者，有時不免覺得生命力一點點流失，那是因為你正逆流而上，正感受到那對抗的拉扯；週旋著自己執著的因果的緣故，那當然需要更多的能量，可是如果挺過去了，那會是人生中奇偉的一段；或許就像魚梯的概念吧，好樣的魚，總有逆勢而上的能耐。(小雪)

| 後記 |

這包含春分、夏至、立秋到小雪的生活摘記，後來並沒有順利給到T的手上。並非他不接受，可能是我在月台邊等他時，取出重讀，忘記放回去了。我在想，如果有緣，那麼T就可以看到這項補遺，這份心意。但或許根本用不著，因為這是天意，這是T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