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世世  羅青

我們都不知道彼此竟會在
狂風暴雨交織的夜網裡，重逢
重逢在這筋脈幅射如手紙的荷葉上

我們只曉得
在朝暾初昇的剎那
我發現了你
初生的
妳發現了我
兩顆從黑夜網上滴落的晶瑩露珠
在滴溜溜的鳥鳴裡滴溜溜的滾轉
滾轉在一只綠玉荷葉杯似的手掌內
乍分又合，合久又分
分合總是在險象環生的葉緣
（痛苦的深根開出快樂的落花）
直到分不出你我

彼此都不知道我們註定在
豔陽青天鑄成的烘爐內分離
分離在這筋脈內聚如心臟的荷葉上

我們只曉得
在滿月初昇的瞬間
妳又發現我
  再生的
我又發現你
兩片從紅色烘爐裡逸出的潔白雲彩
在靜悄悄的思念中靜悄悄的同化
化入一張被星星咬破的湛藍荷葉之中
不怕聚散，不憂離合
散合皆冥滅於隨遇而安的心境
（諒解的果實散佈關懷的種子）
耐心等待，再一次的相遇

我國中時的教科書，曾選錄羅青的詩《水稻之歌》，活潑、俏皮，以
擬人化手法，把我鄉下老家旁邊尋常的稻田即景，描繪得栩栩如生。

早晨一醒，就察覺滿臉盡是露水，
顆顆晶瑩剔透，粒粒清涼爽身。
回頭看看住在隔壁的大白菜
肥肥胖胖，相偎相依，一家子好夢正甜。
而遠處的溪水，卻是群剛出門的小牧童，
推擠跳鬧，跟著小魚穿過一座矮矮短短的獨木橋。
於是，我們也興高采烈地前後看齊，
把腳尖併攏，手臂高舉。
迎著和風，成體操隊形，
散────開
一散，就是

千里

開頭幾句「早晨一醒，就察覺滿臉盡是露水，顆顆晶瑩剔透，粒粒清
涼爽身。」

沒住過鄉下的人，很難體會看到這詩有多親切，因為一早起來，踏著
田間小徑上學，田裡的稻葉，真的就像剛洗過澡一樣，滿臉盡是露水
。
 
羅青於是和余光中、楊喚、徐志摩一樣，成為國中時代少數我記得名
字的詩人（當時還不曉得他是藝人羅碧玲的哥哥，很難想像）。但直
到多年以後，他的詩集「水稻之歌」絕版後，我才在二手書店買了這
本書。

最近重新翻閱，發現裡面另一首以露珠為主角的情詩《生生世世》，
把暴風雨後的清晨，在荷葉上滾轉、乍分乍合的兩顆露珠，比喻成偶
遇的戀人，再平常不過的畫面，交到詩人的手，竟也寫得如此纏綿。

熱戀中的人，總期盼能生生世世永不分離，但事常與願違，譬如朝露
，相遇何其短瞬，天亮了，太陽一照，就被迫蒸發、分離。

彼此都不知道我們註定在
豔陽青天鑄成的烘爐內分離
分離在這筋脈內聚如心臟的荷葉上

但一時的分離，並不代表永不會相遇。兩顆清晨才剛分手的露珠，月
昇之時，又在荷葉上重逢。

我們只曉得
在滿月初昇的瞬間
妳又發現我
  再生的
我又發現你
兩片從紅色烘爐裡逸出的潔白雲彩
在靜悄悄的思念中靜悄悄的同化
化入一張被星星咬破的湛藍荷葉之中

情詩的最後幾句，對情人分分合合，有種達觀的禪意。分手，其實不
是多罕見、多了不起的事，你看那兩顆露珠，不是每天都在分手嗎？
但最後依然「昇華」，蒸發後又化身成另兩顆露珠相遇。

不怕聚散，不憂離合
散合皆冥滅於隨遇而安的心境
（諒解的果實散佈關懷的種子）
耐心等待，再一次的相遇

透過羅青的這首詩，獻給有分手經驗的戀人們，分手誠難熬，但不妨
把眼光放向大自然，學那露珠，體認聚散乃冥冥中注定，隨遇而安，
耐心等待，愛情的紅色烘爐，遲早仍會逸出潔白雲彩，再次降下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