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讀完以後,我把上千本已看過、或短期不會再看的書託運回南
部老家,由於書的種類很多、很雜,從此每次返家,我不太會帶書回
去,就重看放在老家的書,其中很多都已是絕版書。
除夕當晚,睡前我無意間翻到了《說夢》這本由季季編的合集,1982
年出版,意外發現選錄了詩人夏宇的作品「溫和的夢想家」,當時她
才25歲,以「童大龍」的筆名,在中時人間副刊發表這篇近兩千字的
文章,雖說是散文,其實更像詩,可以感受到年輕時代的夏宇,那種
創意十足、想像力奔放不羈的文字,其中不乏格言式的字句。
例如:「之九是兵法;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關於愛情,以及對象。
」、「之十二,假裝;你要我假裝愛你,或是假裝不愛你?」
她寫最好的是第十段,剖析理性及詩的思維之不同,想讀詩、懂詩、
寫詩的人,或可仔細看這一段話,看你懂不懂、能否意會、甚至說出
道理來,為何「墨綠近乎寶藍的果敢」?「我駕著光線」的世界又會
怎樣?
之十。之十我要記錄的是一些關於懂或不懂的事情。像下面這些東西
,我完全無法明瞭:子午線、格林威治時間,萊布尼茲說:「我認為
空間是純相對的」以及從初中開始就深深困惑的αβγ等等。
可是這樣我懂了:「一隻船是一顆星的模型。」
「一個城市的下水道系統。」
這樣的詩也懂:「墨綠近乎寶藍的果敢。」
或者這樣修辭:「飢餓與飽脹之間,找不出一顆米的距離。」關於我
的肚子,消化速度以及覓食習慣,也容易懂。
至於愛因斯坦說的,如果我駕著光線,這個世界會像什麼樣子?
完全不懂,又完全懂。
是不是這樣?讀了這段文章,你可能完全懂,也可能完全不懂?這有
時就是詩或藝術的本質,它是多面向的,往往每人有每人的解讀法,
它不給公式或標準答案,而是要你自己用生命的經驗與想像去感受,
讀完了詩,往往你會覺得好像懂了,卻又好像不懂,特別是讀夏宇的
詩,更是讓人似懂非懂,體驗到語言的新奇,或者是陌生。
若你完全沒看過夏宇的詩,可品味下面兩首她較出名、易懂的短詩:
《甜蜜的復仇》
把你的影子加點鹽
醃起來
風乾
老的時候
下酒
《秋天的哀怨》
完全不愛了的
那人
坐在對面看我
像空的寶瓶特
不易回收,消滅困難
拜網路之賜,我總算找到一篇網路版,不用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敲,謹
和大家分享這篇絕版散文,探索語言與夢想的各種可能性。
〈溫和的夢想家〉/夏宇
我所歷經的世界之一是一種瀑布的,或者颱風似的快樂,譬如一些歌
劇裡能夠感覺到的。男人有豐沛的嗓子,像夏日午後的陣雨,條理清
晰的,節奏分明的唱著,唱「善變的女人」。他有乾淨的頭髮,乾淨
的眼睛,毫無預謀的六月晴空下。但是對她,他是朝生暮死的。他伸
長脖子賣力的唱著,從肺腑裡掏出,不,還深,從肚子裡衝出來;來
不及在心上停駐的沒有悲哀的愛。
我所歷經的世界之二是一種顏色。一種叫「欖仁」的樹的葉子的顏色
。我果然有一些「強烈的臨時性格」,看到這棵樹的時候,譬如我會
變得完全不像自己,主動的與人交談。跟人談得愉快的時候,多半是
把對方想像成一棵樹,並且和欖仁有著一樣的葉子的時候。
之三也是一種顏色。博物館門前的、一輛車的、無可理喻的紅色,停
在一排黑色欄杆旁邊,於是彷彿被安撫了,車窗中倒映出被微風吹動
的樹葉,車子後面兩個郵筒,遠方也被安撫了。
之四是一種病情。他來到我面前說他自己,像一個慢性的長期病人,
委婉耐心的、纏綿的、充滿權威的訴說自己的病症。我看著他,只想
跟他親吻,但它似乎只為他的病症所擁有。我偏著頭,思量這個短暫
的冬日的午後,充滿襲擊的陰謀。
之五,默片時代。我確定我們將有一個相知但是冷漠的過程,怯於表
達,怯於示愛。我們將不輕易的吐露自己,因為那將立即成為對方攻
擊和排拒的起點。攻擊和排拒的原因是愛。
之六,我喜歡洗澡水的溫度,令人愉快安全。像某人形容的「彷彿在
子宮裡的溫度」。
之七是猴年黃曆上的警告:「太歲當頭坐,無喜恐有禍,劍峰伏屍見
,病痛則難免。」1980年,我記得我因此有個臨終的願望是:當
一個滑稽的演員。可是我已經活到雞年了。
之八,我的歷經的世界之八是廣告攝影裡一隻特別放大特寫的女人的
嘴唇,丘陵般起伏的嘴形,上面有複雜的皺紋,彷彿寄居蟹橫行的沙
灘,彷彿歷經過許多吻。
之九是兵法;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關於愛情,以及對象。
之十。之十我要記錄的是一些關於懂或不懂的事情。像下面這些東西
,我完全無法明瞭:子午線、格林威治時間,萊布尼茲說:「我認為
空間是純相對的」以及從初中開始就深深困惑的αβγ等等。
可是這樣我懂了:「一隻船是一顆星的模型。」
「一個城市的下水道系統。」
這樣的詩也懂:「墨綠近乎寶藍的果敢。」
或者這樣修辭:「飢餓與飽脹之間,找不出一顆米的距離。」關於我
的肚子,消化速度以及覓食習慣,也容易懂。
至於愛因斯坦說的,如果我駕著光線,這個世界會像什麼樣子?
完全不懂,又完全懂。
之十一,是關於我遺失過的所有眼鏡,近視375度,散光100度,我夢
見它們各在一條條混亂的街上穿越所有的紅綠燈朝我飛過來了。
之十二,假裝;你要我假裝愛你,或是假裝不愛你?
之十三,回到最初的快樂,關於寫著的我以及被寫的我之間的快樂關
係。
我深信它們都是一個個完整獨立的世界,有它們獨自的起承轉合,節
奏以及音調,我還可以繼續想,繼續記錄,一千條一萬條都不止。我
只不過在公車上呢,車窗外的世界以一種令我熟睡的速度迅速的改變
著,顏色、象徵、真理、英雄形象、誓約,...... 都在無能抗拒的
變遷中,愈來愈渺小短暫。
每天,我把鬧鐘撥到跟第一班公車一樣早的起床時間,為了在同樣的
時辰上同樣的起跑速度去追蹤去歷經世界的變遷,但是我總在鬧鐘響
後的四、五個小時才充分醒來;怎麼辦呢,會開完了,談判談妥了,
潛水艇買下來了,石油漲價,人質也釋放了。
我多麼著急,可是又無可奈何,我怎麼能夠為我睡眠中的世界動亂負
責呢?那時我在我的夢境裡,扮演一個個離奇詭異、沒有完整臉孔及
正確形象的角色,我分析、判斷,但那只是夢境中的分析和判斷。
也許問題是,醒過來時,我仍然是一個,我愈來愈是一個溫和的─雖
然不乏美學使命的─夢想家,花很多時間從這裡走到那裡,花更多時
間去想像如何從這裡走到那裡;石油漲價、人質釋放、交通阻塞、股
市大跌...... 我走一走,坐下來,對未來沒有任何的提防與戒備,
前面站著人,左右坐著人,公車在好看的忠孝東路上開過,所謂提防
與戒備,是對於戲劇性的提防與戒備,譬如私奔、情殺,或者逃亡,
但是說不定在我的一生中,那些都只是一種奢想。我怎麼能夠知道呢
?我只是坐車要到水源路,最多戴上眼鏡,有一本日記本和一串鑰匙
,我假裝咳嗽,偏頭看窗外,心情著急,表情跟任何一位乘客一樣冷
漠;我對時間也許有狂妄的企圖,只是不便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