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睛，他看見蘇琪的臉。蒼白，但不是那張一片空白，隱隱透著微弱光亮、半透明的臉。然後他發現那些濃霧、黑洞全都不見了，森林的景色依舊沒有改變，蒼鬱樹林往四周無限制地延伸，彷彿沒有盡頭。克羅剎仰倒在地上，可以感覺背後柔軟的泥土跟堅硬的石塊，些微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轉頭看見自己的右手緊緊握著一把雜草。

克羅剎丟開手中的雜草，雙手撐著坐起來，突然的動作讓他的額際一陣痛，他停止，停在半空中，等著腦袋裡疼痛的粒子慢慢消失。

「你還好吧？」蘇琪問。

「不好。」他咕噥著，舉起滿是汙泥的手，用手背撫著自己的額頭。「剛才那些是你做的？」

「什麼？」

「那些光，我不是指那個黑洞跟那些……怪東西。」

「喔，」蘇琪的眼珠轉了下：「是我做的。」

「你的力量恢復了？」

她皺眉，神情似乎有些為難：「算是吧，但並不多，跟以前沒得比。」

「進入森林之後就恢復了？」

「不，我想應該是在……」遇到你之後。蘇琪及時住了口，迴避克羅剎疑問的眼神：「克羅剎，你剛看見了什麼？」

「你沒看到嗎？」克羅剎瞪大眼，他記得身子往下墜的沈重感，指縫間似乎仍殘留著崩解的泥土草葉碎屑。

「我想，我看到的跟你看到的可能不一樣。」蘇琪聳聳肩。

克羅剎低聲咒罵了些什麼，身子向後退，將背靠在一棵大樹上。「給我水。」

蘇琪將鐵水壺遞給他，克羅剎接過打開，先狠狠灌了一、兩口，接著高舉起水壺，將裡頭清涼的水潑灑在自己的臉上。昨日收集來的溪水非常涼爽，但現在空氣的溫度似乎正在急速降低中，當寒風吹來，克羅剎感覺自己的臉凝凍成一片寒意，也讓他清醒了點。

「別浪費水。」蘇琪拿過水壺，拉拉披風裹住身子：「好像又要落雪了，要不要找個地方紮營休息？」

「時間還早。」克羅剎舉起手臂，用袖子擦拭臉上殘餘的水。

蘇琪在他身邊坐下，抱著膝蓋，一雙銀瞳探詢似地掃過克羅剎消瘦的臉龐，突出的臉部線條，微微腫起的眼皮，及眼下的黑影。他臉上的傷痕尚未消失，粉紅色的傷口邊緣有些浮腫。

「你看起來好累。」

「不用你管。」

蘇琪輕嘆一口氣：「克羅剎，你是追著什麼去？」

克羅剎轉過臉，避開那雙眼睛，連眼角殘餘的視線都不准接觸。「你知道的。你全部都看過，不是嗎？」

「那些是假的，是森林的力量在愚弄你……」

「這就是沒有力量的人會迷失在這裡的原因，」克羅剎打斷她的話：「即使我是個獸人也沒辦法抵抗。」

「克羅剎，別說那個字。」蘇琪哀求，銀瞳一片迷濛，克羅剎想不知道是她真要哭了，還是周遭又起霧了。

「你知道我是什麼，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克羅剎惡狠狠地說，一手撐著樹幹用力站起來：「我就是這樣，只能是這樣，所以我只能到這裡來。」

蘇琪匆忙拿起堆在地上的行囊追上去，「但是你不應該放棄呀。」

「我已經掙扎太久了。」克羅剎重重的腳步踩著枯葉與小樹枝，穿過濃密的樹叢。

他掙扎太久了。早在十多年前，在東兀得邊境的魔幻森林被狼群攻擊時，就該知道了。他那時候就該知道自己跟狼群的共鳴，那些片段的記憶讓他明白自己的心理、身體正在轉變。他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不斷在抗拒，一拖拖了十多年，直到蘇琪帶來了那個聲音。

「克羅剎……」蘇琪緝而不捨地想再度開口，但克羅剎忽然回頭，一臉兇惡，右邊臉頰因壓抑著某種情緒而跳動著。

「閉嘴，別再說了，你沒看到我背後拖著什麼，你根本看不到！」他大吼，棲息在樹梢頂端的幾隻鳥兒忽然振翅飛去，發出翅膀拍噗的聲音。克羅剎接著嘆了一口氣，雙肩垂下，抬起一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蘇琪，求求你，離開這裡，我不想我背後再多一條冤魂。

「我才是那個沒有地方可以回去的人。」他語氣沈痛地說。

蘇琪沒有回話，沈默像寧靜卻暗潮洶湧的大河，橫梗在兩人之間。過了一陣子，他垂下手，暗瞳一如往常的深沈堅硬，彷彿已將剛才一瞬間的情緒爆發和軟弱壓在最底層。克羅剎挺起胸膛，轉身離開。

空中開始降下細雪，一片一片薄薄的雪花，幾乎沒有什麼份量，白色雪片落在羊毛披風上，馬上就化為一灘水融化，落在樹葉、草叢、地上的薄雪則漸漸累積，為樹林增添一抹幽淡的蒼白。蘇琪呼了一口氣，看見淡淡的白色煙霧從口鼻中飄出，她拉緊披風，感覺寒意穿透過厚實的靴子，逐漸鑽入腳底，像有無數條小蟲子沿著腿部往上攀，蘇琪難受地動動雙腿，驅逐寒意跟腳底板僵硬的感覺。

克羅剎已經越走越遠了，他走在幾乎說不上是一條路徑的樹叢中，髒污黯淡的紅色袍子被四周的樹影所掩蓋，要不是那一頭晃動的金髮，否則難以辨識他的身影。蘇琪跨出幾步，又猶豫地停下來。到這裡為止，她還未受到什麼影響，如果要在這裡回頭，她想自己可以活著走出去。然而她真的必須在這裡放棄？她要克羅剎不要放棄，那麼自己呢？

一陣大風溜過樹叢，在她身旁轉了幾個彎，蘇琪緊抓著披風的邊緣，裹住全身，風吹得她一臉寒凍。要怎麼走下去？你可以選擇，回頭，還是繼續走下去，回頭，繼續，回頭，繼續……她緊咬著下唇，兩掌緊握，指甲深陷入手背的肌肉中，兩股力量前後拉扯著她，讓她動彈不得。

她似乎聽見前方傳來聲音。蘇琪彷彿被那聲音牽引，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幾步，接著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撞上了一道透明的牆，雖然力道不是很強大，但她卻感覺到有股力量在瞬間竄入自己的耳朵內，在她體內猛然撞擊，發出劇烈的聲響，震得她整個人搖搖晃晃，耳朵裡除了強大的鳴聲以外，什麼都沒聽到。蘇琪忍不住跪了下來。

她的手顫抖，連遮住耳朵都不行，眼淚跟鼻涕無法抑止地流下來，身體像不是自己的，蘇琪完全沒辦法控制所有反應，那股貫串她身體的力量在掌控著她的一切。她好不容易才能抬起手，遮住眼睛，感覺汨汨流出的淚水溼潤了手掌。蘇琪恍然明白自己剛才撞上的是什麼。

體內叫囂的震盪逐漸平息，對身體的控制又回到她的手上，蘇琪胡亂抹去眼淚鼻涕，抬起頭，看著眼前被稀疏落雪遮掩得霧茫茫的景色。已經幾乎看不見克羅剎了。從森林深處傳出的吶喊與呼喚越來越清晰，蘇琪感覺自己幾乎可以分辨出那是一句一句的話語，但是她仍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她只知道，那是一種痛苦、渴求、狂暴、沮喪、絕望的喊叫，等待著救贖，卻不知道這折磨何時能結束。她忽然意識到，他們需要她。克羅剎需要她。蘇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深吸一口氣。

我才是那個沒有地方可以回去的人。

不，我們都無路可走了。蘇琪踏前一步，這回那力量並沒有阻止她，她只感覺自己像穿透了一層薄膜，薄膜在經過她身體時，彷彿改變了什麼，但是她察覺不出來。

雪似乎越下越大，原先薄薄的雪花開始增厚，密度也逐漸變大，幾片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她眨眼抖落雪片，又用手掌搓搓臉頰，抹去已經變得冰寒的淚水。在白色雪霧中，她看見克羅剎遙遠的身影在晃動著。蘇琪這一回沒有猶豫，跨開步伐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