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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13 20:17:40瀏覽151|回應0|推薦0 | |
第六章 克羅剎被早晨的陽光喚醒。先是感覺有層輕柔帶著溫暖熱度的膜覆蓋在他的臉上,接著銀白色的光溜進他的眼皮底下,透過眼球,傳入他的腦子裡,整個頭臉都感覺暖烘烘的,啟動他腦子裡的某個機制,喚醒了意識。克羅剎勉強睜開眼睛,被刺目的光弄得花白了眼,他覺得似乎看見光的線條交錯擴散,形成一個個菱形圖案,忽上忽下地飛舞。他又緊閉上眼睛,深呼吸一下,第二次慢慢張開,白色線條逐漸變得稀薄,像一層濛濛的霧。克羅剎看見灰藍色的天空,陽光透過樹影的細縫,落在他的臉上、身上。 「你醒了?」 聽見聲音,克羅剎想轉動脖子,頸後的肌肉卻傳來一陣刺痛,彷彿有人用棍子痛打這個部位一樣,讓他好不容易看清的視線又轉為一片漆黑。克羅剎試著不動,等眼前的黑霧消散。然後他感覺到身邊有什麼東西湊過來,等他終於能看清楚時,發現那是蘇琪。 「你怎麼會在這裡?」克羅剎衝動地開口,自己的喉嚨好像被粗刷子用力擦過一樣,發出粗嘎難聽的氣音,嘴唇也因為說話牽動而生疼。 「我來找你。」蘇琪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眼睛沒看克羅剎,手裡不知道在忙什麼。 「印塔納德神在上……」克羅剎咕噥一聲,又閉上眼睛。他想自己或許在做夢,昨天晚上完全化身為狼的事情只是夢,現在蘇琪在他身邊這件事情也是夢,全都是夢。 他感覺到有什麼冰涼溼潤的東西在他的臉上滑動,很舒服,每一下輕撫都帶去了他臉上傷口的疼痛。克羅剎輕輕嘆氣,張開眼睛,看見蘇琪拿了塊沾溼的布,仔細地擦拭他的臉、頸子、胸口。 「你在這裡做什麼?」克羅剎又問。 「我說過了,我來找你。」蘇琪手中的濕布小心翼翼地略過克羅剎臉頰上的數道抓痕,他頸子上幾個清晰的齒痕。在不小心碰觸到他胸口上交錯的新舊傷口時,克羅剎的身體顫動了下。 「你怎麼可能過來,艾格西斯學苑的長老們要見你,不是嗎?」 她聳聳肩。仔細清理完克羅剎身上的髒污,她轉身拿了一個小碗過來,手指沾了些裡頭糊狀的東西,輕輕抹在克羅剎的傷口上。他不知道那些墨綠色的糊狀物是什麼,靠近時聞到一股彷彿腐敗已久的枯葉的臭味,但是抹在傷口上,卻帶來一種清涼的感覺。藥膏絲絲滲入傷口,有點痛,卻緩和了些原先燒灼的不快。 「你在擦什麼?」 「羅敷葉做的藥,可以減輕傷口的疼痛,保護傷口。」 「哪裡來的?」 「我自己做的,」蘇琪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那邊的山丘上長了一大叢,只要加點水、油,搗在一起就成了,很簡單。」 「你是在學苑學來這些東西的?」 「雖然受的不是化水師的訓練,但基本的醫療還是要學一點。」 克羅剎覺得自己無法動,他的手腳沈甸甸地擺在草地上,蘇琪的藥膏帶來了一點鎮痛的效果,但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四肢像是被釘在地面上一樣,已經麻木到失去感覺。脖子很難轉動,所以他只能往上看。克羅剎發現自己躺在一棵巨大山毛櫸的樹蔭下,濃密的樹枝四射發展,枝枝節節交錯在一起,長滿枝頭的綠色葉子覆蓋在上頭,像是一團被打翻的深綠色顏料。他不知道這棵山毛櫸白天看來這麼美麗,昨天晚上,他只當這是個可以阻止他混亂發狂的最後堡壘。 「昨天晚上……」他喃喃地開口,蘇琪擦拭藥膏的動作突然停下。 「你記得昨天晚上發生什麼事嗎?」她直直地盯著克羅剎的臉。消瘦、滿布傷痕的臉上有一種茫然,彷彿他的神智只有一半在他的體內,另一半被那群狼的爪子拖拉至叢林中。 「記得一些……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變成狼的,感覺好自然,好像我天生就是那樣。」他盯著上方從綠葉間透下的幾抹光束,小聲地說。 「別這樣想,克羅剎,不能這樣想。」 「但是牠們不接納我,」彷彿沒聽到蘇琪的抗議,克羅剎繼續說:「牠們說我看起來像牠們,卻不是牠們。那裡出了問題?我還有哪裡不像牠們?」 「克羅剎。」放在他胸口上塗著藥膏的手指加重力道,克羅剎痛得整個人猛地震了一下,詫異地看著蘇琪。 「你幹嘛?」 蘇琪嘴唇微微翹起,沒說什麼,動作又放輕柔了點。「你已經不想抗拒了嗎?」 「我想知道牠們找我來作什麼。」 「或許想找你的不是牠們。」 克羅剎雖然四肢仍無法動彈,但此刻他的腦子還算清醒,足夠了解蘇琪話裡的意思。他很想抬起手臂摸摸自己的額頭,但卻動不了,頂多只能動動手指頭。「蘇琪,你到底來作什麼?誰讓你來的?」 「我想來就來了。」 「少說廢話,他們不可能隨便讓你走的。」 蘇琪瞪著克羅剎,她不太喜歡克羅剎不自覺流露出的將軍威嚴,即使現在他已失去了那個身分,只是一個渾身是傷,動彈不得的病人,但他對她說話的語氣還是像從前面對犯錯的部下時一樣咄咄逼人。 蘇琪嘆一口氣,放下手裡裝藥膏的小碗。「你的主君讓我過來的。」 克羅剎發出一聲短促模糊的詛咒,咒罵時猛力震動了胸腔,他不禁皺眉。「發神經!不知道在想什麼,幹嘛送你過來?送一個人死還不夠嗎?」 「他希望我幫你。」 「你能幫得了我什麼?」 「昨晚要是我沒趕到,你恐怕已經凍死在樹林裡,現在有很多野獸都來咬你的屍體。」蘇琪瞪大眼睛,臉頰鼓脹。 克羅剎翻翻眼,如果他的手能動,大概會朝天上舉起來,但現在他只能微微扭動一下手肘部份,不過他漸漸發現肢體的感覺回復了。「告訴我,沙拉力奧怎麼讓你出來的。」 「我知道他們準備流放你之後,就趕到那裡去,不過那時你已經走了。他沒做什麼,只是讓我離開,沒告訴城主跟我父……嗯,我是說學苑派來的人。」蘇琪將裝藥膏的小碗擱下,曲起雙腿坐著,下巴放在膝蓋上。「我走的速度不算快,但他們也沒追上來,大概早就想放棄了吧。」 克羅剎轉動視線,看見陽光透過樹葉交錯的不規則光影落在蘇琪黑色的裙子上。她的頭低垂,他想看蘇琪的臉,所以用力扭動脖子。幸好疼痛的感覺已經沒有那麼強烈,克羅剎成功地轉過頭,抬起虛弱的手臂,扯了下蘇琪的裙子。 「嘿,」他說:「告訴我,你為什麼被學苑退下來。」 蘇琪微微歪頭,有氣無力地瞥了克羅剎一眼。「我不太想說。」 「是呀,不太想說。」克羅剎抱怨:「我不過是個獸人,過去的事情都被人看光光,要不是因為某人的搭救,還可能會死在這裡。我現在躺在這裡動也不能動,只是要求聽個故事而已,還被拒絕。不知道是誰說要幫我什麼,早知道這樣倒不如昨天就讓我死了算了。」 蘇琪噗叱一聲笑了出來,咧開的唇露出可愛的白牙。她第一次聽克羅剎用這種近乎撒嬌的抱怨語氣說話,這下他真的像是個情緒反覆無常的病人。 「你真的想聽?」 「不說也沒關係,我『真的』不是很想聽。」克羅剎賭氣似地轉過臉。 蘇琪再度微笑:「那不是什麼好聽的故事,至少跟你的比起來差多了。」 「是喔。」 「當然,你的故事是我看過最精彩的了。」 「你到底要不要說?」 「好啦好啦,」蘇琪受不了地攤攤手,感覺自己像遇上個無理取鬧的小孩:「我在學苑第二年就被退下來了,因為實習的時候我犯了錯。」 「什麼錯?」 她臉上的笑容彷彿風已離去的水面漣漪,漸漸消退,化成一股沈靜與陰暗。「練習掃風咒語時,我念錯了一個部份,造成風暴以反方向攻擊後方念咒語的巫師們。我……」她閉了閉眼:「因為這樣,一個巫師死了。他是我的同期。」 克羅剎看著蘇琪黯淡的臉好一會兒,才開口:「巫師不管將來要做什麼,第一個要面對的是奪取人命的心理準備。不管是戰爭、糾紛、政變,巫師一出手就是會傷害人。我相信這一點你在學苑的導師們應該都說過了,你不會不了解。」 「我知道,每個進入學苑的孩子都已經了解這件事情,很多人的父母親也都是巫師。」她抱緊膝蓋,整個人雖成一團,好像在豔陽下也覺得寒冷。「我以為我也可以了解這一點,但等事情臨到自己頭上時,才發現其實並不容易,怎麼樣都不容易。」 她深吸一口氣,小小的肩膀微微顫抖:「我看到他的身體飛起來,在灰色旋轉的風裡面,他在掙扎,好像想做什麼,也像是在求救,但是當時沒有人救得了他,大家都在躲、都在逃命。我們都知道若被捲入風裡面,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何況我們自己還是化風師。但是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辦法做,我想就算是我大概早就已經嚇破膽了,連掃風咒都會念錯的初習生還能做什麼?」 「誰都會犯錯,如果只是這樣,沒有必要把你退下來。」 「他們其實沒有主動要趕我走,所有導師都說我沒經驗,錯誤是難免的,只是這一次比較不幸,有人死了,事實上這不是第一次,以前也發生過……」她的嗓音忽然低啞了些,克羅剎以為她哭了,轉頭看她,卻發現銀色眼瞳是乾涸的。 「為什麼退下來?」 「我失去了我的力量。」 「他們不會因為這樣就限制你的力量……」 「他們沒有限制,」蘇琪很快地說:「是我沒有辦法再用我的力量。全部都沒了,井水乾枯了,風被凍結了,什麼都沒有,我全部都感受不到,沒有辦法運用元素力量。我再也不是巫師了。」 克羅剎下意識地想咬唇,但牙齒一碰到嘴唇就痛。「所以你父親不高興。」 「你怎麼知道?」蘇琪愕然抬頭。 「那個老頭,叫什麼名字?游浪吧,他說你父親在首都當主君的輔政官,家族歷代大多是巫師,只除了他娶一個織娘做妻子。」 「游浪跟你談過?」 「幾個巫師來看過我。結論都一樣,無可救藥。」 「你不難過?」 「我早就知道了。」克羅剎終於可以勉強移動手臂,但只有右手比較靈活,下半身仍像埋在土裡一樣沈重。 他看了看蘇琪茫然沈思的臉。「嘿,蘇琪,把你捲進這種事情是我的錯,我跟你道歉,但說實在的,你現在也不能做什麼。回去吧,不要再過來了。」 「你不可能不難過。」蘇琪似乎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麼,心思還沈溺在剛才的話題中。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可能是獸人,我有很長的適應期。」克羅剎說:「回去,蘇琪,回家去。」 「我沒有家可以回去。」蘇琪平靜地看著克羅剎暗色的眼瞳。 「你哪裡都可以去,就是不該待在這裡。」克羅剎有些激動,他上半身微微抬起,然而因為牽連到胸口跟腹部的傷口,又讓他很快地躺平。要是他能動,克羅剎想,他會馬上把這女孩丟回賽加城去,不管她的父親是不是已經放棄她。 「我們先不要講這個好不好,克羅剎。」蘇琪抬起手抹抹乾澀的眼睛:「你現在連動都不能動,需要有人照顧你,就算要我走,我也沒辦法走。」 「你想證明什麼?」克羅剎仍目光炯炯地瞪著蘇琪。 「我想幫你,」她說,頓了一下,又說:「你曾經請求我幫你。」 「我是曾經請求你幫我,但現在我請求你離開。」 蘇琪轉過身,「等你好了再說。」 「別跟我耍賴,蘇琪。」 「現在是誰在耍賴?」蘇琪走向不遠處的營火堆,已燒成灰的一堆黑色柴薪還隱隱冒著熱氣,她拿起擱在旁邊一個被烤得烏黑的小鐵鍋。「你餓了嗎?要不要喝點麥粥?」 「哪來的材料?」 「跟村莊裡的人要來的,」她說著拿起一只乾淨的木碗,裝了點灰色的濃稠麥粥,陽光穿透一縷白色煙霧。「錢在這裡沒有用,他們過的是以物易物的生活,所以我教他們織頭帶,他們讓我過夜跟提供食物。 「吃點嗎?」蘇琪拿著碗靠過來,他可以聞到白色煙霧所帶來的陣陣香氣。克羅剎並不覺得餓,事實上到現在為止,他還覺得自己腹部以下沒有任何感覺。 他還未開口拒絕,一湯匙的麥粥就湊到了他嘴邊,嘴唇跟舌頭感覺到溫熱,嘗不出味道的麥粥黏糊糊地鑽進嘴裡。他困難地吞嚥下一口,喉嚨變得像根針般狹窄,柔軟的麥粥硬是擠過時卻像粗砂石磨過肌膚般疼痛,而胃部深處卻像開了一個大洞,食物一落入喉頭,連回聲都沒有,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餓。」克羅剎咕噥著。 「病人還是要吃點東西才有體力。」蘇琪說,第二湯匙又送上來。 「病人也有任性的權利。」痛苦地嚥下第二口,克羅剎開始想自己為什麼沒有吐出來。 「我知道。」看他吞嚥時皺眉的痛苦模樣,蘇琪停下動作。「但你得撐下去。」 「不用你管。」克羅剎轉動頭部,拒絕再吞嚥那些他不識滋味的食物。 蘇琪放下手中的碗,張嘴想說什麼,又作罷。「你再休息一下吧。我想你最好還是要吃點藥。」 他本想問藥從那裡來,後來想想算了,蘇琪總有辦法在這荒郊野外變出些什麼東西來。克羅剎動了動有些遲鈍的右手臂,拉住蓋在身上的厚重披風。即使熾烈的太陽當頭,當風略過時,他還是感覺到赤裸的肌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從樹叢間落下的光亮照在他的眼睛上,讓他覺得昏眩,剛才吞下去的兩口食物似乎起了點作用,溫暖了腹部,他還是不覺得餓,但是一種空洞的感覺卻逐漸在他的體內積累、高升。克羅剎閉上眼睛,覺得疲累,他有一種想要放任自己沈入溼軟地面的感覺,讓那一股冰涼、冷硬、腥臭跟沈靜包圍住他。 「克羅剎,還想再吃嗎?」 克羅剎撐開眼皮,「蘇琪,你母親呢?」 「嗯?」蘇琪似乎沒聽清楚,身子又傾近了點。 「我說,你母親在哪裡。」他重複一遍:「就算你父親不理會,你母親總會等你吧。」 「她在我去東兀得之前就過世了。」蘇琪的聲音很平靜。 「好吧,」克羅剎有些含糊地念道:「你唱的歌是你母親教的?」 「大部分都是,還有一些是艾格西斯的流行歌謠。」 「蘇琪,至少完成一項任性病人的要求,」克羅剎低聲說,眼睛已經快要閉上:「你昨晚唱的歌,是什麼意思?」 「你想知道?」 「你從沒告訴過我。」 「我試著把它翻譯成東兀得文,唱給你聽好了。」蘇琪說,她在克羅剎身邊坐下,還是維持雙手抱著膝蓋的姿勢,張口吸氣。克羅剎可以感覺到空氣的震動,彷彿有什麼能量被她吸引進去,再度釋放出來時,卻又轉換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東西。他感覺耳膜鼓動,全身的血液都跟著一起輕輕搖晃,尚未聽見任何一個音,就有一股輕柔的暖流滑過他的意識。 「終於你還是選擇離開, 將過往拋在背後,踏上已經走過千百遍的道路。 清晨山林裡的煙霧,瀑布落下飛濺在臉頰上的水滴, 人們的笑靨,身後一抹等待的眼神, 終於你還是選擇背對這一切,踏上旅途。 行囊裡拖曳著憂傷,每走一步,掉落一寸, 你以為走越遠就會擺脫越多,回過頭,卻只見 憂傷像一條長長的河流,蜿蜒在你一路走來的道路。 你無處可去,除了向前走。 或許,在某一個方向,終會出現一個等待你的人。 或許,當你走到盡頭,卻發現自己從未離開過。 終於你還是選擇離開, 將過往拋在背後,踏上已經走過千百遍的道路。 從不回首的旅人,急促的步伐只是等待, 掬捧著終點處落下的淚,你轉身繼續旅程, 旋轉,旋轉,絕不回首。 終於你還是選擇離開, 將過往拋在背後,踏上已經走過千百遍的道路。」 她以為全世界的聲音都靜止了,只餘下自己的歌聲,一字一句在燦爛的陽光下跳躍著,頑皮地飛舞。直到過了許久,她腦中迴響的轟然音律才漸漸平息,化為一道悠然而細長的音調,如同蒸氳的白霧緩緩向上飛升、飄散。然後蘇琪聽到一陣規律而沈重的鼻息。 她睜開眼睛,看著克羅剎佈滿傷口的憔悴睡顏,卻不自覺地笑了。那平穩的打鼾,對她來說或許是最好的掌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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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