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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嗷之月 第五章(3)
2006/06/12 20:13:39瀏覽155|回應0|推薦0

他想自己還是受不了誘惑。

越是接近那片樹林,狼的呼喚越是清晰。每個晚上,克羅剎躺在野地的營火邊,雙眼看著鑲嵌在低矮夜空的星星,閃爍迷亂的光點模糊了他的視線,卻阻擋不了那些聲音對他意志的騷擾。狼嗷彷彿近在耳邊,與他胸口震盪的疼痛共鳴,他身體裡的獸性在回應著那些呼喚,快一點,就近了,到我們身邊。失去蘇琪的歌聲,那疼痛變得更難以忍受。

第一個晚上,他在那聲音中發狂,疼痛難耐得幾乎要放棄抵抗。然後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自己倒在溪邊的一團爛泥堆裡,新的抓傷劃破了舊傷口結的痂。接下來幾個晚上,他一選定了當天野營的地點,就到附近找了棵巨大堅實的樹木,將自己綁在上頭。這招有時候有用,有時候沒用,有些早上他全身酸痛地倒在樹根旁,繞著樹幹的繩子將黑色的樹皮整片刮下,身體半淹沒在落下的樹葉裡。有些早上他倒在距營火不遠處,綁著手腕的繩子已經被扯斷,只留下陷入皮膚的傷口,原本用來阻止自己亂跑的樹幹從樹根處裂開,彷彿用什麼強大的力量用力擊破一般。

白天,克羅剎只能專心一致地往前走,避開一般人可能會走的道路,不進入一路上遇到的村莊。夜裡,他忙著找樹幹綁住自己,卻總是不怎麼成功。他不敢想進入魔幻森林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但是今晚他所要承受的,恐怕已多到不能再多。夜幕降下,克羅剎選定了過夜的地點,燃起營火,目光四下搜尋周遭的環境,想找一棵堅實的大樹時,他聽見樹林深處傳來輕微的聲音。他知道那跟自己平時所聽見的奇異聲響不同,那聲音總是忽遠忽近、若即若離,有時候覺得真實得像有人拿著鑼鼓在他耳邊大吵大鬧,有時候又像是夢裡傳來的飄渺幻聽。

但這聲音是清晰、真實,且帶有威脅感,克羅剎停下所有動作,他還半蹲著、兩手張開,但臉隨即轉向幽暗的森林內,豎耳傾聽。不知道為什麼,這聲音對他來說非常熟悉,他能辨認出柔軟強壯的腳掌踩在土地上的聲音,樹葉擦過蓬厚的毛髮的沙沙作響,從鼻孔中噴出的氣聲,張嘴露出舌頭的喘息。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多,克羅剎感覺到一陣暈眩,聲音從四面八方向他包圍而來,凝聚成一道強大高闊的音牆,擋在他的面前。

在他左側的樹叢突然發出嘈雜的聲音,克羅剎迅速將目光移往那個方向,卻驚訝得倒抽一口氣。他看見枝枒交錯的黑暗樹林間,出現了一雙雙發出黃色光芒的眼睛。那些眼睛帶著一種警戒、敵意,慢慢朝他接近,數目越來越多。克羅剎幾乎呆住了,動也不能動,他從未一次見過這麼多匹狼,就算是那時候也沒有。他忽然感覺到胸口一陣重擊,像是有人將一根長矛直直插入他的胸口,痛得他四肢麻木,膝蓋一軟跪了下來。

再睜開眼睛時,他看見長長的嘴、溼潤的鼻子,幾乎靠著他的臉頰,他可以感覺到親近的溼熱呼吸,及從那嘴裡傳出來的腐肉氣息。他心裡一驚,想動,但卻覺得身體不聽使喚,掙扎了好幾下才站起來。他撐起四肢緩緩起身,搖搖身體,甩甩尾巴,充滿警戒地壓低身子,看著剛才接近他的那一頭狼。那頭狼有巨大的頭顱,粗壯的四肢,修長的身子卻顯得有些瘦骨遴徇,通體毛髮是暗沈的黑灰色,像刷子般的尾巴尖端微微下垂。這頭狼的身後還有數匹狼,或坐或立,但帶著一圈黯淡金光的黃色眼睛都保持警戒。

你是什麼?

他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這樣的話語,但他不是很明瞭,爪子緊張地抓著地面,不退縮,但也沒更進一步。

你是什麼?

那聲音又再問一次,他還是不懂。他身上的氣味跟牠們是一樣的,皮毛混著乾草的味道,呼吸裡有鮮血與肉味,他相信自己跟牠們一樣,相信來自體內的呼喚促使他要和牠們一起奔馳在草原上、叢林中,追逐野兔、田鼠、雙角禽、高足鹿、踢羊,牙齒咬進獵物的咽喉,感覺鮮血迸發,撕開皮毛、舔食血肉、啃咬碎骨。

他伏低身子,嘴裡發出嗚鳴聲,尾巴微微垂下。

你是什麼?

他是什麼?

他跟我們不一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他看起來像我們,但不是我們。

他的身上有奇怪的味道,像人類的味道,我們不喜歡。

他是什麼?

有人類的味道,他不是我們。

走開,外來者。

走開!走開!

敵意所凝聚的力量如此強大,像狂風盤據在他的頭頂上,讓他幾乎動彈不得。他看著那頭站在最前面的黑色大狼,如燈火般澄黃的雙眼似乎在燃燒,無名的火焰在淒美卻充滿野性的雙眸中跳躍。他感到害怕,原始的,不知所措的害怕。他不禁慢慢地退後。

走開!走開!

充滿敵意的吼叫聲包圍著他,敏捷的狼群同時一躍而上,突然跳至他的面前。他嚇了一跳,喉頭發出哀鳴,急切地向後退。

走開,外來者。

一頭年輕的灰狼突然朝他衝過來,他機敏地往後一跳,張開大嘴,揮舞前臂,擋開灰狼的攻擊。但這一刻卻像是一個訊號,頓時讓所有的狼在同一瞬間動了起來,張開四肢衝向他。他跳起來,用腳掌攻擊一隻母狼,母狼的前臂迸發出鮮血,大聲喊叫,張嘴咬住他的一隻腳掌,同時另一側又有一隻狼撲過來,爪子跟牙齒都陷入背上的肌肉。他痛呼一聲,扭著身體甩開兩隻狼,驚惶向後退,卻見許多隻狼前仆後繼地搭上來。銳利的爪子與牙齒不斷落在他的身上、頭上,痛感與無能為力讓他發怒。

他怒吼嚎叫,甩開咬著他的後腿的一副牙,咬住他面前一隻狼的頸子。那狼因疼痛而吼叫,扭動著身子想掙脫,但他用腳掌壓住對手,嘴緊咬著死命不放,讓牙齒更深入皮膚內,感覺血液汨汨地從齒縫間流出。突然另一匹狼朝他的側腹撞擊,他隨即鬆口,一轉身試圖咬住那匹狼。狼群機警地後退,露出黃牙及齒齦對他低吼。疼痛、恐懼、憤怒讓他混亂起來,他也露出長長的尖牙,朝敵人衝過去。突然一隻腳掌打在他的面頰上,力道之大讓他倒臥在地上,翻滾了一圈,痛得暈頭轉向,雙眼被一片黑色的迷霧罩住。

他勉強撐著四肢重新站起來,感覺有什麼東西流進眼睛裡。他甩甩頭,甩掉眼裡的溫熱液體,甩掉眼前的黑霧,忍耐臉上傳來的劇烈疼痛。他看見那匹黑色大狼就站在他的面前,黃色眼睛裡的一抹淡綠像是黑夜中的燐火,大狼微微掀起嘴,露出巨大的黃牙,喉頭的低吼震盪著空氣,傳達到他的耳裡化為心驚的戰鼓。黑色大狼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目光無法移開狼的眼神,也感覺自己被牠的眼神定住了。

他看見黑色大狼的肩頭向上隆起,突然意識到他要展開攻擊了,下一瞬間,黑色的影子就出現在面前,來不及反應,只感覺到肩頭一陣疼痛。黑色大狼緊咬著不放,他揮舞前臂,後腳跳躍,試圖推開黑色大狼。黑色大狼的腳掌攻擊他的身體,忽然頭一扭,將他摔倒在地面上。他側身倒著,但忽略肩頭撕扯的疼痛,突然抬起頭來咬住大狼的腳掌。黑色大狼因吃痛而鬆口退開,他跳躍起身,衝向大狼,纏鬥著試圖咬住對方的頸子。你來我往,攻擊、退守,再攻擊、又退守,沒有一方佔上風,卻也沒有一方居於劣勢。

他很明白自己不想放棄,對方也不想,但疼痛侵蝕著他的注意力、落進眼裡的血液模糊了視線,黑色大狼滿布鮮血的嘴像個巨大的黑洞,逐步朝他逼近,要吞沒他的一切。突然的疼痛讓他回神,黑色大狼不知何時咬住他的前臂,腳掌劃向他的側腹,他頓時不支摔倒。

他倒在地上,無數雙漂浮在黑暗中的黃色目光看著他。他虛弱地喘著氣,放棄的絕望與掙扎的堅定在心中拉扯著。劍呢?我的劍呢?這樣想的同時,他忽然感受到一股力量似乎正將他拉離現在所處的位置,彷彿有條細細的絲線拉扯著他的頸後,一寸一寸,緩慢地將他拖離。黑色的大狼湊近,鼻端朝下,謹慎地靠近他,在他想著自己是否會遭受致命的一擊時,大狼突然退開了,周遭的眼睛也忽地飄遠。黑色大狼再度發出憤怒的低吼,他聽到耳邊響起吼聲,一轉頭,看見有匹公狼張大嘴要攻擊他的臉。他趕緊舉起手擋住,牙齒陷入手臂,但他用力甩開,身子跳起來。我的劍。他看見原本放在營火旁的劍被丟在不遠處,他手腳並用地爬過去,狼群似乎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一跳,直到他的手碰到劍鞘才又轉過來攻擊他。

他用力將劍抽出,一道銀色光芒在月夜下畫出陰寒的弧度。一匹狼跳上來,他揮劍,劍沒入狼的腹部。他抽回劍,揮向另一隻。又一隻咬住他的小腿,他痛得跪下,回身揮劍斬向那隻狼。應付爪子和牙齒讓他筋疲力盡,而堆在他腳邊的狼屍也逐漸增加。他想自己已經快要站不起來了,滿是抓傷與咬痕的手臂有如千斤重,幾乎連劍都舉不起來,但他雙手緊抓著劍柄,擋在身前,喘著氣,發著抖,卻仍怒目瞪著虎視眈眈的狼群。

「過來!全都給我過來,來一隻我就殺一隻,過來!」

渾身浴血的男人氣勢如虹,狼群漸漸退卻了。帶頭的黑色大狼雙目仍緊盯著他的動作,但身子緩緩後退,其餘的眼睛也一樣,慢慢地往遠方漂浮,他們的身體、發光的眼睛,逐漸隱沒入深濃的夜色中。

確認動物的氣味與喘息遠離後,緊握在手中的劍落下,克羅剎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撞擊地面,接著眼前一黑。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可能只有幾個極陽時間,也可能過了幾天幾夜,再度恢復意識時,他發現自己維持同樣的姿勢,右邊臉頰貼著地面,倒臥在光禿禿的草地上。肢體跟五感似乎都失去了作用,只留下麻木的空虛,他試圖動動手腳,但腦子的意念卻傳達不到肢體的末端,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手腳是否還在。

克羅剎逐漸感覺到冷。他的身上現在只剩下一些殘破的衣物,寒夜裡冷風直吹,凍得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水分都要結冰。他模糊地想起自己方才有生火,於是他奮力扭動四肢。好不容易手指動了下,似乎回復點感覺,接著他試圖動了動肩膀,撐起手臂,抬起上半身。下半身依舊沒什麼感覺,也動不了,克羅剎以手肘撐著地面,拖著沈重而麻木的身子,開始緩緩爬行。即使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讓他氣喘不止,克羅剎想自己應該受了很嚴重的傷,但他慶幸被凍得像個冰塊的身體暫時沒有感覺。模糊的視線只能略微辨識出光源,他朝著發出亮光的地方爬行。有時候意識突然切斷,好像窒息的深水忽然淹沒至他的鼻頭,遮蓋住視線。再醒來發現自己以同樣的姿勢撐在原地,然後他又打起精神繼續爬行。他有在移動嗎?那一團模糊的光源仍好似遠在天邊,克羅剎以為自己就算爬一百年都爬不到。

他又短暫失去意識,再度清醒過來,是因為忽然覺得好似有人將一桶溫熱的水淋在他頭上般,一股輕柔的暖流剎時流遍他全身。克羅剎滿足地發出一聲嘆息,整個身子軟了下來,他緊緊抓住覆蓋在他身上的溫暖,像嬰兒一樣蜷縮起來,四肢的感覺似乎都在回復中,只是凍壞的肢體末端因為逐漸回暖而傳來陣陣刺痛,但是他不在意。確認自己溫暖而安全後,他睜開眼睛,看見有人影在他的面前晃動,然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聲音。

聲音是一條發出清脆樂音的河流,流過他的耳際,灌入他的身體內、他的心底。那是一雙溫暖而輕柔的撫慰的手,充滿愛意地撫摸過他的頭髮、臉頰、受傷的手臂、脖頸處的疤痕、凍僵的手指、汨汨流著血的小腿。他發誓自己看到輕柔不刺眼的白色光芒,在他的眼前飛舞著,滑溜過身體的每一個傷處。疼痛漸漸減輕,他忽然覺得想哭。

一雙手輕柔地捧起他的頭顱,將他安置在柔軟的大腿上。他覺得那就像是他母親的懷抱,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他貪婪地吸收著空氣中迴盪的歌聲,以及擁抱著他的溫柔。這樣就夠了,他閉上眼睛,這樣就夠了。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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