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天空為什麼總是這麼低？克羅剎望著遠方的森林，像一條棕綠色的線條，彎曲盤據在大地的盡頭。天色陰沈沈的，無處不在的灰色雲霧低沈地壓在大地上，透著陰暗陽光的天空似乎也低了幾分。他的眼神幾乎移不開那片樹林，那遙遠、幽暗的無人地帶，裡頭似乎有什麼在呼喚著他。聽起來像狼嗷，又像海潮前進後退的翻湧，在他耳邊忽遠忽近地迴響。

他想那樹林或許就是他該去的盡頭。這麼一想，克羅剎有些安心了，他不知道眼前有什麼，但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這樣就夠了。

「法比歐。」沙拉力奧在叫他，克羅剎回頭，看見沙拉力奧嚴肅的、佈滿血絲的雙眼。

「陛下，我準備好了。」他說。

沙拉力奧一時沒有回應，只是瞇了瞇眼，專注地看著克羅剎，接著圓圓臉孔硬是擠出一絲笑容。「法比歐，你總是這樣。你準備好了就可以了，其他人呢？」

克羅剎的眼神掃過站在沙拉力奧身後的斯拉加歐公爵、輔政官查洛、他的副官史東，和一群沙拉力奧帶來的隨行官員及他自己的屬下。整排人佔滿了山頭，他們的目光集中在一個地方，他的身上。克羅剎向來是個自我的人，但今日這些目光如此卻令他如此不自在，彷彿每個人的視線都是一根釘子，他們的意念是一把槌子，親手將釘子一寸寸敲入他的身體內。

他收回掃視的目光，將眼神定在沙拉力奧的臉上。「我真的很抱歉，陛下。」

「現在再說抱歉又有什麼用？」沙拉力奧微微垂下臉，又抬頭看著他：「你真的決定了？」

克羅剎點頭，開口想說什麼，但旋即閉上嘴，思索了下後才又說：「請原諒我的任性，陛下，還丟了一堆爛攤子給你。」

沙拉力奧搖頭，無力地笑笑：「不，這算什麼？你以前幫我收拾的爛攤子可多了，我現在為你做的，僅是千分之一。」

知道這話有些誇張，但克羅剎了解這是他的主君說話的習慣。但即使沙拉力奧極力安慰，仍平復不了克羅剎心中的悔恨。他已不記得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只知道在他發狂之時，是蘇琪的聲音喚醒了他。但那一場混亂仍去了兩條人命，一個艾格西斯人，不過是因為開了門無意中瞥見他真實的模樣，一個東兀得軍人，他的手下，不過是因為聽見了人們的尖叫而擔負起他的職責。其餘更不用說那些為了追捕他而受傷的人。

不知道為什麼，他憶起初從軍時第一次殺人的感覺。那個時候，他拿劍的右手抖了好幾天，但在第二次、第三次之後，手就不再抖了，過了一段時日，殺人像殺畜生，再也沒有感覺。但如今十數年前的顫抖又再度回來，一幕幕倒推回去的畫面糾纏著他，他無法抑止內心湧起的罪惡感，他的心裡頭有個爆發之後凹陷下去的大窟窿，風吹過，發出空空洞洞的回音，伴隨著尚未消失的餘震波濤，時時提醒著他的罪。

或許是因為這次死的人、受傷的人是無辜的。但過去他殺的達達爾人就不無辜嗎？思緒轉到這，克羅剎悄然嘆一口氣，或許他從沒自己想像中那麼習慣。

「還有什麼話想說？」沙拉力奧問。

他避開那些逼視著他的目光，看向遠方樹林。「消息暫時封鎖，達達爾人應該不會這麼快知道，況且立紐特四世還在忙自己國內的事。我昨天收到消息，立紐特已經到北方邊境的幾個城去巡視，準備要征討那一帶有叛變之心的城主與貴族。他們還有自己的事要忙，我們可以趁此機會掃蕩邊界，就算達達爾人聽說了我的事情，一時半刻也無法及時回應。盡快讓哈格森遞補我的位子，他是個有經驗、謹慎的軍人，只是有時候做事太過退縮，陛下得多推推他。」

「我知道。」

「不用在意我的名聲問題，這件事情遲早會傳出去，所以至少在軍隊中，不要隱瞞我離開的真正原因，並且告訴他們我把將軍一職托付哈格森的事情，穩定軍心。」

「好。」

「我殺死的那兩個人，還有其餘受傷的人，請陛下多多關照他們，跟他們的家人。」

沙拉力奧點頭：「我們自己人的事，我絕對會盡力去做，那幾個艾格西斯人，我已經跟銀石城主談過，會盡我們所能補償損失。」

「替我向艾格西斯的主君道謝，陛下，」克羅剎微微轉過臉，看著沙拉力奧：「謝謝他的寬容。」

「我會親自跟他會面道謝。」

克羅剎點個頭，考慮了一會兒，又說：「陛下，請你別怪罪那個艾格西斯女孩，是我要求她守密的。」

沙拉力奧微微聳肩：「艾格西斯人的事，我管不著，不過我會盡量在艾格西斯主君面前說點好話。」

「這樣就夠了。」克羅剎再度看向遠方森林。

他的心似乎早已飛向那一片未知的叢林，凝望著的暗瞳裡沒有懼怕，只是瀰漫著一層迷惘，深處透出一點嚮往。沙拉力奧忽然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這個從年輕時起就與自己並肩作戰到現在的男人。他想說點什麼，做點什麼，但腦子卻如同被這一片濃霧佔據般，看不清，動不了。因此他們只是並肩站著，迎著風，看著遠方灰濛濛的天空下，暗綠色草原忽左忽右地搖晃。

「時候到了。」克羅剎回身，史東隨即踏前一步，將一個粗麻布作成的沈重包裹遞給他。克羅剎將包裹背在背上，調整下腰間的長劍，回身望了沙拉力奧一眼：「我走了。」

他深吸一口氣，跨步向前，一腳滑下陡丘。

「等等，法比歐，」沙拉力奧忽然說，讓克羅剎不得不停下腳步，回身。「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跟我們說？」

他聽出那句「我們」裡的挫敗與悲傷，克羅剎看了看沙拉力奧因睡眠不足而腫起的雙眼。「這是我的任性，陛下，我希望親眼看到結束，希望可以把事情處理好，再走。」

沙拉力奧搖頭嘆氣：「法比歐，你總是這樣，不跟任何人商量，就這樣決定了。你真的還是要這麼做？到那裡去，會比較好嗎？」

「我已經決定了，提歐鐸。」他沒稱陛下，直呼沙拉力奧的名字，或許是表示他現在不當兩人是上司與下屬關係，而是回到十年前兩人並肩作戰時的同袍歲月。

聽到克羅剎喚自己的名字，沙拉力奧的心中湧起一股懷念的感動與離別的悲愴，那情緒梗塞在喉頭，讓他聲音嘶啞。「法比歐，你……保重。」

他原本想伸出手，像從前一樣拍拍克羅剎的臂膀，但在即將碰觸到之前，沙拉力奧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縮回手。在反射性的動作之後，沙拉力奧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他尷尬地看著克羅剎沒什麼變動的臉。

沙拉力奧退怯的表情像把刀，劃過克羅剎的肌膚。他忽略血液滲出的溫熱感覺，平靜地面對沙拉力奧難得的不知所措面孔。「陛下，沒有人有錯。」他的眼神環繞過眾人，捕捉到一雙垂下的慚愧眼神。「沒有人有錯。」他再次輕聲複述。

克羅剎轉身，以極快的速度滑下山坡，靴子摩擦地面揚起的微小塵埃像一團團小雲，一直線飄到山丘底下的草地。他調整肩上的背包，接著繼續跨步向前，仍穿著深紅色東兀得軍服的身影在暗綠色草原上緩緩移動，越走越遠。風揚起，浮動的草搖擺漲高，幾乎淹沒了孤單的身影。所有人站在原地看著，沒有人動，也沒有人說話，直到移動中的深紅色小點融入一團濃烈的綠色中。

「陛下，該走了。」斯拉加歐公爵踏前一步，輕聲說。

「他為什麼到了這地步，還不肯妥協呢？」沙拉力奧喃喃自語，當他身後的老公爵不存在一般。

「陛下，預定離開的時間到了。」斯拉加歐公爵即有耐性地說，但沙拉力奧仍恍若未聞。「陛下。」老公爵還想要再說些什麼，抬首望見沙拉力奧圓潤的側臉線條，在一瞬間忽然硬化，不禁閉上嘴。他以求救的目光看著旁邊的巫師。

「東兀得只需要一個主君。可以為您戰鬥的人很多，陛下。」查洛緩緩地說。

沙拉力奧放在腰帶上的手指顫動了下，他眺望著克羅剎已消逝的背影好一會兒。「別說了，別再說了。」

他將手從腰帶上放下，雙手握拳放在身側，肩膀、背脊挺直，下巴微微抬高，轉身，黑色的披風漫天漂蕩，遮掩了一片淒涼的滄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