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6/06/10 19:32:32瀏覽146|回應0|推薦0 | |
第五章 蘇琪沒有想到,她再度踏出山洞內的賽加城城主宅邸,看見的竟是這個人。 山腳下的大門在她身後關上,蘇琪望向前方,即使整個天空幾乎都被灰濛濛的霧氣遮蓋住,還是可以感受到從頂端灰雲細縫間透進的一絲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讓多日來皆沒有接觸光亮的眼睛不禁瞇了瞇。蘇琪抬起手,半遮住臉。待視線逐漸習慣之後,她才看清周遭的風景。 那些工作的棚子離城主宅邸的入口有一段距離,但是遠遠地仍能看見隆起的棚子底下有許多人影在走動,從棚子內竄起的巨大煙囪是醒目的標誌。她發現這裡的視野很狹窄,她身後的這座山,作為城主宅邸的入口,是夾在兩座高大的懸崖之間,形成一個狹長的通道,她仰望天際,低沈的雲霧壓住整個山頭,只能看見一條灰色天空扭動著身軀向前後方延伸。四周的山脈岩壁都是黑灰色的,陽光照不到的陰影彷彿什麼液體潑灑在衣服上一般深濃。 從大門向外延伸,順著兩排山脈的走勢,站著兩排面對面的士兵。蘇琪看得出來他們訓練有素,但整體的氣氛還是比不上東兀得跟達達爾士兵那般肅穆跟警覺,畢竟已和平了兩百年的國家,和這數十年來都處於交戰狀態的國家,就是不同。那些士兵雖然靜止不動,眼神與耳朵似乎保持警戒,但是蘇琪從他們無意的小動作及眼神流轉中,看出了一絲無聊。如果是東兀得及達達爾的士兵,絕對不會有這種表情,蘇琪走過那兩排士兵,心裡這樣想。東兀得及達達爾的士兵知道自己若有一絲鬆懈,那麼看不到明天的太陽的絕對會是自己,這種沒有退路的情緒,只有他們懂,艾格西斯人是永遠也無法理解的。 蘇琪直到走出了士兵們互相凝望的範圍,才看到那個人。原來將她傳喚出去的人是他。他穿著黑衣袍,頭上綁著黑色頭帶,手拉著一匹棕色駿馬的韁繩,靜靜地站在那裡,彷彿已經等了數百年。蘇琪停下腳步,那人望著她的臉孔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眼瞳深處,有一種燒灼的疼痛,她幾乎可以聞到一股令人不悅的氣味在眼底瀰漫。他站著,一手緊握韁繩,控制住不停地鼻孔噴氣到處刺探的馬匹。他在等她過去,蘇琪知道,即使什麼也不說,什麼動作也沒有,蘇琪仍然了解掩藏在他冷靜外表下的不耐與忿怒。於是她跨前一步。 「父親。」蘇琪低喊。 甘莫爾沒有表情,和周遭士兵相比顯得白皙的臉一絲顫動都沒有,只是看著蘇琪緩緩走近。 「父親,你怎麼會過來?」蘇琪問,她心裡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他們沒告訴你?」甘莫爾皺眉,露出第一個表情變動:「都出了這種事,我還能不來嗎?」 「父親,我……」蘇琪想辯解,但父親眼神凌厲地掃過,她頓時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四年前那個從學苑退回的孩子,低垂著頭不敢面對父親責備的眼神。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會跟獸人混在一起。」 「克羅剎是東兀得的將軍。」她抬頭,正對著父親的眼睛。 她父親露出不耐的神色:「我管他是不是將軍,這傢伙是個獸人,你知道,是獸人。你以前在學苑時沒學過嗎?蘇琪。你看到一個人在逐漸變化成狼的樣子,難道一點都沒起疑嗎?」 「我知道他很可能是獸人。」 「不是很可能,」甘莫爾迅速打斷:「他肯定就是獸人。我不管你是不是覺得他很可憐,他身上是不是負有重責大任,獸人就是獸人,一點藉口也沒有。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嗎?」 蘇琪別開臉,不想看父親輕蔑的眼神,他垂下的僵硬嘴角。 「蘇琪,」甘莫爾對著女兒低垂的頭顱,語氣變得溫和了些:「你應該知道他是個獸人的,對不對?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說?發現獸人的形跡要通報,這是所有巫師都知道的事情。」 「我不是巫師。」她說。 甘莫爾似乎惱極地嘆一口氣:「我知道你不是巫師,但你以前在學苑時,至少也該學過這些事情吧,別告訴我你都忘光了。」 過了好一會兒,蘇琪仍沒有回話,維持頭低垂的姿勢,雙手抓著自己的裙邊。甘莫爾一時覺得有股衝動,很想抓住女兒細瘦的肩膀搖晃幾下,讓她抬頭,面對自己。他忍下這怒氣,盡量緩和情緒。「蘇琪,別再看地板了。我要一個解釋。」 「什麼解釋。」 「你為什麼不通報?」 「我以為……我可以幫助他,」蘇琪吞了口口水:「而且他求我不要說……」 「你可以幫助他?你可以幫助他什麼?」甘莫爾一手拍了拍額頭,聲音大了起來:「老天,告訴我,蘇琪,你到底想幫他什麼?所有比你更高明的巫師都辦不到,你認為你可以辦得到嗎?」 她再度低頭,下巴幾乎垂到了胸口。她還是不敢面對自己的父親,蘇琪再度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在父親面前,她像隻蟲子一般渺小,不是被忽略過,被踩過,就是被一掌揮去截斷她帶來的嗡嗡騷擾。在父親眼中的自己,就是這個樣子吧,那惱人又揮之不去的小蟲子。 「蘇琪,你雖然不是巫師,但總該有點保護自己的自覺吧,他很可能會傷害你。 「蘇琪,我真是沒想到你會這麼盲目,就算再怎麼拒絕承認現實,也總該有點常識吧。你怎麼老是搞不清自己該做什麼事,又不該做什麼事?」 她覺得一陣酸楚衝上鼻頭,視線滿溢著淚水,但是她眼睛幾乎不眨一下,肩膀不抖動,不想讓面前的人看出她的任何情緒反應。 「蘇琪,」說了這麼多,仍未見女兒有反應,甘莫爾不得不認輸。「我在這裡等你,你去把東西收一收。」 「收什麼?」她總算抬頭,殘留著淚水的雙瞳露出疑惑。 「去收拾你的東西,」甘莫爾扯扯馬的韁繩,將不安分的畜生拉回身邊:「動作快一點,我們等一下就離開。」 「要去那裡?」蘇琪看著父親嚴峻的臉,無法控制地張開嘴巴。 「還能去哪裡?當然是回去都城。」 她父親的臉蒼白、僵硬,嘴角抽動,蘇琪很知曉當甘莫爾顯露出這樣的表情時,就是表示他快氣爆了,但認知到這一點還是無法制止她問出蠢問題。 「為什麼要回去都城?我以為我已經……」 「是,沒有人期待你會回去,但都到了這個地步,你以為我還會放任你在外頭到處亂跑嗎?當初讓你到東兀得去也只是做個織娘而已,誰知道都可以給我惹禍。」 「父親,我不想回去。」 「由不得你決定,」他扯了扯黑袍的衣領,「幸好你不是個巫師,否則要是出了這種事,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你不知道巫師的事業是不能有這種污點的?而且竟然是為了這麼簡單的事而犯錯。」 現在就慶幸她不是巫師了?蘇琪覺得內心燃起一股怒火,第一次,她怒目對著甘莫爾。「父親,我不想回去。」她再度重申。 「我說過由不得你,」甘莫爾耐心盡失地大吼起來,接著似乎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轉頭左右看看,音調回復正常。「蘇琪,你自己想想,你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你也知道大家對獸人是什麼感想。就算你要回去東兀得做織娘,你想那些人會接納你嗎?除了家人,還有誰能忍受?」 「原來你們都只是在忍受我?」她喃喃地說,視線蒙上一層霧氣,父親的臉,他身後黑色的山岩、灰色的天空與低沈的雲霧,都模糊融合成一片。「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不一定得跟你走。」 「別說傻話了,蘇琪,你哪有地方可以去?」甘莫爾急促地說:「別在外頭繼續丟人現眼,跟我回去!」 他伸出手想抓住女兒,但蘇琪退了一步,搖搖頭。甘莫爾急了,忍不住破口大罵:「聽話點,都這麼大了還不懂事,我以前教你的都忘了嗎?蘇琪,你不知道現在的情況是怎麼樣,你遇到一個獸人,卻知情不報,更何況那個獸人是東兀得的將軍,這件事情鬧到國際去了,你懂嗎?我國的人民做了這種事,主君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我得帶你回去跟學苑的長老開會,讓他們判定你到底懂不懂得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事。蘇琪,合作點,這事關你的未來。」 事關誰的未來?蘇琪咬住唇,搖搖頭,又退了一步。她可以感覺到身後那些士兵都在看著他們,甘莫爾的臉上混雜著焦急、憤怒、困窘,他既想衝上前來逮住她,又顧忌其他人的眼光,兩種思緒一前一後拉扯著他無法動彈。 「蘇琪,我沒時間可以跟你耗,我還有事情要做,學院的長老也還在等你。」甘莫爾深呼吸,試圖平靜內心的忿恨情緒,卻似乎很不成功,他面對自己親生女兒所引發的憤怒神智幾乎淹沒了冷靜。 蘇琪瞥一眼甘莫爾的身後,看見夾在兩片山脈間的入口處有幾個人影晃動,她想他們或許是甘莫爾的同僚或下屬,是一起來這裡帶她回去的。對父親來說,這或許是他事業生涯中的一項屈辱。好不容易進入了首都皇城,成為主君的輔政官之一,如今卻要面對押收自己有嫌疑的女兒這種事。 她閉上眼,聽見風聲。一陣風穿越過狹長的通道,被擠壓成刀片般的形狀,挾帶著一股銳利之氣,向她劈來。從呼嘯的風聲中,她似乎聽見什麼,觸動了身體深處某一點,黑暗的深水輕輕震盪,起了漣漪。 我聽見了風聲,父親,就像以前一樣。 她多想這樣說,但最終說出口的,卻是不一樣的話。「父親,我讓你失望了嗎?」 「那還用說?」甘莫爾粗聲說:「別再耍任性了,蘇琪,我已經放任你太久了。快跟我回去。」 她想聽清楚風對她說了些什麼,但是它們強勁的話語卻化為一片模糊的呢喃,讓她再一次重拾已遺忘的憎恨,過去曾經是那麼簡單的事情,現在卻做不到,她恨自己的無能。蘇琪低下頭,抹了抹臉,抹去未滴下的淚。再度抬頭時,銀色的眼瞳裡有風化的痕跡。 「但是,克羅剎該怎麼辦?他們要怎麼處置他?」 「你都沒聽他們說嗎?東兀得人對付獸人的方法,大部分是先殺再說。但克羅剎畢竟是將軍,對國家有功,況且這件事暫時還不能公開,」甘莫爾解釋:「所以他們商量,要依照我們艾格西斯的方法處理這事。」 「你的意思是,放逐到魔幻森林?」蘇琪不禁睜大眼睛。 「其實我們已經很久沒這麼做了,畢竟現在獸人的數量比較少,但是我想這對他來說是比較好的結果,不管怎麼樣他都是個將軍,只是蘇琪,」嚴厲的眼神轉向她:「你這麼做,對他來說是種侮辱。你該知道大家對獸人有什麼看法,你卻讓他這樣繼續拖下去,還在眾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對一個將軍來說實在是太難堪了。」 見蘇琪沒什麼反應,甘莫爾再度失了耐性。「還在這裡拖拖拉拉,算了,我跟你一起進去。」他轉頭往身後看了一眼,做個手勢,隨即有個年輕的男人走上前來,幫他拉住馬的韁繩。甘莫爾走近蘇琪,拉住她的手臂。「走,進去。」 但蘇琪甩開她父親,退一步。「他們什麼時候要執行?」 「執行什麼?」 「放逐克羅剎。」 「這個我哪……」甘莫爾厭煩地想結束對話,盡快進入城主宅邸收拾東西,但他的回答卻被一個聲音打斷。 「現在。」 父女倆同時掉轉視線,看見黑衣的老人站在大門前,手背在身後,胸膛挺直,健壯的姿態與他年邁的臉孔毫不相稱。 「聖父,他們現在在執行?」 「是的。」老人爽快地回答。 「在什麼地方?」 「北面的山坡,那裡離附近的森林最近。極光所在的那片森林。」 蘇琪聞言低頭,小小的肩膀緊縮,似乎在考慮什麼,或是壓抑什麼,沒注意到她父親投向游浪帶些責備的目光。最後她突然轉身,奔向拉著她父親的馬的年輕男人,趁他驚魂未定時一把就搶過他手中的韁繩。馬因為受驚而鳴叫起來,但蘇琪收緊韁繩,將馬制住,接著一個縱身躍上馬背,姿勢有些笨拙地趴在馬鞍上。 「蘇琪,下來!」甘莫爾臉色發白,受驚的程度與馬匹不相上下,他揮舞著手臂跑向女兒:「快下來,你不會騎馬呀。」 不管他的女兒會不會騎馬,在他回過神之前,馬匹已經踢著沙土狂奔而去,視線緊能捕捉到棕色馬匹腳下揚起的黃色沙塵,瀰漫一片灰色的天空。 |
|
(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