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他喝下最後一滴酒，看著沙拉力奧被四周的人扶起來，圓滾滾的肚子左搖右晃。他忽然傾身向前，靠近克羅剎，用手中的酒杯碰撞了下克羅剎的空杯子，裡頭半滿的酒液潑灑在克羅剎的大腿上。「祝我的老夥伴，光榮的過去，光明的未來。乾杯！」

沙拉力奧大笑著舉起杯子，一仰而盡，搖搖晃晃的身子向後仰，似乎快要摔跤了。斯拉加歐公爵趕緊踏前扶住主君，在他真的醉倒出醜前趕緊離開晚宴會場。克羅剎想回應些什麼，但他看見沙拉力奧那種沈湎在過去的瘋狂醉態，忽然覺得體內湧起一陣冰寒。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他的胃一陣緊縮，他想暢快地將剛喝下去的酒通通吐出來，吐出那些沙拉力奧所懷念的過去，吐出他臉上曾有的光榮，但胸口劇烈的痛緊縮住喉頭，讓他不得不嚥下反胃的感覺。克羅剎一手撐著椅子的扶手，勉強站起來。他抬頭，不經意對上審視而凌厲的目光。查洛並沒有隨著沙拉力奧離開，他站在那裡瞪著克羅剎。

克羅剎不想久留，迅速地轉身離開，忽略身後瞪視的眼神。他跛著腿快速行走，感覺到每次的震盪都加深了體內洶湧叫囂的力量，撕扯著他的身體和意志。蘇琪，你在那裡？他這樣想著，接著在如同狂風怒吼的怪異聲響中，他聽見了輕輕的嘆息。

蘇琪，幫幫我。

我就來了。

他走出熱鬧的晚宴大廳，他不知道方向，但他的腳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促使他不斷往前走。快點，快一點，克羅剎喘著氣，試圖忽略每走一步就傳來的疼痛。忽然有什麼碰觸了下他的手臂，克羅剎像被驚擾的動物般迅速回身，揮動手臂猛力推開接近他的東西。

「將軍？」

克羅剎看見他的副官史東錯愕的臉孔，他竟沒注意到史東跟著他從大廳出來。「什麼事？」

「你看起來臉色很不好，將軍，你生病了嗎？」史東看著克羅剎汗溼的前額，蒼白、緊繃的臉頰抽動著，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我醉了，想回去休息，」他很快地說：「有什麼事快點說。」

「將軍……」史東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是看見克羅剎嚴厲的臉色，反射性地開始報告起來：「我剛才接到消息，瓊斯基隊長帶領的邊界游擊隊失去連絡。」

「失去連絡？」克羅剎喃喃念著，似乎還不了解副官帶給他的訊息代表什麼意思。接著他模糊地想起來瓊斯基的任務，以及這群人中當中還包括一個奇怪的外地人。「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五個極陰時間前，邊界的檢查哨站最後一次得到巫師傳來的消息，他們似乎正經過片羽之森的邊緣，接著就沒消息了。」

「再等等看，若過兩天還是沒消息再說。」他簡短地下了指令，轉身離開。他沒有力氣去想瓊斯基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邊界、魔幻森林，那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就算他們永遠都沒回覆報告，從此消失在邊界森林裡，他也不驚訝。他已經看過太多這種事了。

「將軍，不需要我陪你回房去嗎？」史東仍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著。

「不用，滾開。」他粗聲說，挺直背脊，強撐著不洩漏出一絲一毫的痛楚與軟弱。

「但是將軍，你走錯方向了……」

史東的聲音消失在走廊底端，克羅剎將可憐的副官拋在身後，疾步向前。他沒有走錯，他有他該去的地方。克羅剎沿著晦暗的山洞迴廊前進，原本寬大高廣的迴廊隨著分岔曲折而越來越窄小，最後他走到幾乎沒有人出沒的地方，腳步不覺緩下來，右肩靠著牆慢慢前進，他的手在牆上摸索著，尖銳著指甲觸摸冷硬的岩石，終於他摸到一扇木門。克羅剎身體一歪，撞開門，整個人向前趴倒在地上。他聽到有人在他身後將門關上，輕移腳步到他身邊。

「克羅剎。」蘇琪說，彎身看著他。

一聽到她的聲音，克羅剎覺得在他耳邊吵雜喧鬧的雜音似乎減小了些，他胸口不斷重擊的痛楚也緩和下來。他抱著身體蜷縮起來，地板上的灰塵飄入他敏感的鼻腔內，他覺得嘴巴還是很痛，他的嘴跟牙齒似乎在不斷長長中。如同以往，克羅剎忍不住伸出手想抓自己的嘴跟鼻子，但蘇琪突然伸出手壓住他的手臂，他毛茸茸、尖銳的爪子。

「別動，克羅剎，你會傷了自己。」

「那就幫我。」他吼著，聽起來像動物的低鳴。

她開始唱歌。輕柔、溫暖的音調流洩出來，逐漸堆積、升高，化為一張軟綿綿的網，罩住他的身體。克羅剎忽然覺得自己好多了，胸口的疼痛隨著歌聲的韻律逐漸減緩。有一股暖意徐徐灌入他的身體，擴散到四肢，解除了身上每一處的冰冷與疼痛。他的思慮似乎又再度變得清晰，克羅剎覺得自己像是浸泡在溫暖的浴水中，享受鬆懈的快感。歌聲包圍著他的裡裡外外，他幾乎想伸手抓住四周溫暖卻無實體的存在，好讓這溫柔的網永遠留下來。

他其實從未聽懂蘇琪在唱什麼，克羅剎對艾格西斯語言的了解有限。蘇琪的家鄉話有一種柔軟的語調，總是發出輕微的鼻音，艾格西斯人說話溫和且帶著令人愉悅的上揚語調，和東兀得語那種像打擊鍋子般乒乒乓乓的吵架語氣完全不同。當蘇琪用家鄉話唱歌時，他聽不懂，卻可以感受到那聽來彷彿連綿成一片的模糊字句的情緒，有期待、有悲傷、有快樂、有孤獨，飽滿的音符在他眼前閃爍著，讓他想伸出手去捉住那飄渺的光芒，就像小孩子想抓住夜空中的星光。

他沒注意到歌聲已經消失，餘韻彷若仍在空氣中迴盪，包圍住他的濃密雖然漸漸散去，但他仍能感受到溫暖的氛圍由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滲入。越是期待蘇琪的歌聲所帶來的舒緩溫暖，每回發作時就越痛，他想沈浸在這一片平靜中，再也難以忍受痛苦。克羅剎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軟弱，不禁握了握拳，感覺到手心刮傷的刺痛。

「沒事了，你已經沒事了。」

他聽見蘇琪的聲音從上方傳來，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平躺在地板上，女孩就坐在他的身邊，俯視著他的臉。克羅剎抬起沈重的手，摸摸自己的臉、嘴、牙齒、胸口，最後落在另一隻手臂上。變化暫停，雖然他的尖牙仍露在嘴外頭，雙手跟臉頰還是毛茸茸的，土黃色的指甲依舊尖銳，但是全身撕裂的痛苦已經消失。耳邊仍隱約聽見遠方彷似狼嗷，卻又像風吼的聲音。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他覺得有雙手在撫摸他散落糾結的頭髮。「你會沒事的，沒事了。」

安慰的話音似乎是目前他唯一的支柱，克羅剎緊緊抓著這一條細線，在黑暗中潛游，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憑這條線感覺方向，他意識迷濛，但認為自己正在好轉。

「是的，以後就會沒事了。」不知不覺張口說出來，但克羅剎聽見自己的聲音仍宛如動物無意義的吼叫。「達達爾人走了，一切都沒事了，他們可以自己應付，他們可以……」

「你在說什麼？」蘇琪聽不清楚克羅剎的低語，皺眉看著緊閉雙眼的狼人。

他睜開眼睛，黃瞳閃爍：「蘇琪，以後你要去哪裡就去哪裡，你要回家鄉看看，就去吧，如果想回桑斯法城，有人會帶你回去。」

「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明天之後你就可以走了。」克羅剎說，咬牙忍著身體四肢原先漲大熱痛，現在逐漸緊縮冷卻的刺麻感。

「那你怎麼辦？」

「不用你管。」

「克羅剎……」蘇琪不滿地想抗議，但同時她聽見敲門聲。她驚嚇得幾乎要從原地跳起來，全身緊繃冒汗，瞪著眼前那一扇小門，宛如瞪著從未見過的怪物。

克羅剎的反應更快，原本仰躺在地上的他迅速地翻身，四肢著地，仰起頭面對著門，以動物的姿態趴低身體，喉頭發出警戒的低吼。他感覺自己身體裡原先逐漸冷卻的熱度又在一瞬間高漲，積累的壓力突然爆發，一陣頭暈目眩襲來，意識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狀態，克羅剎感覺自己的視力、聽力、嗅覺異常敏銳，他聽見了敲門聲與踱步聲，聞到了門外的人身上的氣味，察覺了那人移動手臂跟腿時衣物摩擦的沙沙聲，他對門另一邊的動靜知之甚詳，但腦子裡卻只有一個意志，敵人！

敲門聲再度響起，門外的人開口：「將軍，克羅剎將軍，您在裡頭嗎？」

蘇琪驚恐地看著又開始變化的克羅剎，她看見他的身體開始鼓脹，變長變厚的爪子抓著地面，就連他的腳也開始變化，她看見長長的指甲穿透靴子前端。「克羅剎，冷靜下來。」

「克羅剎將軍，您的副官說您看起來不太舒服的樣子，您沒事吧？」外頭帶著艾格西斯口音的男音說：「將軍，您在嗎？我要進去了。」

蘇琪驚喘一聲，衝上前去想擋住門，不讓門外的人進來，但她的動作是如此僵硬、緩慢，在她的手能碰觸到門之前，門同時被推開，一個個子瘦小的艾格西斯人的臉擠進門縫。「將軍，您在嗎？將……」他忽然瞪大眼睛：「老天，這是什麼？」

男人雙眼發直，全身僵硬地盯著克羅剎，他突出雙眼中的驚恐漲大到彷彿要將自己活活撐死。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回過神來，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張大的嘴傳出尖銳、驚恐的叫聲。蘇琪絕望地閉上眼睛。

克羅剎忽然發出一聲吼叫，四肢一彈衝上前去，他的身體猛烈撞掉搖晃的門板，忽地撲上那個還在尖叫中的男人。那是敵人的氣味，惱人的叫聲，獵物在掙扎，他的爪子刺入柔軟溫熱的肉體裡，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他忍不住大聲吼叫，他要品嚐那味道，一張嘴咬了下去，血液跟新鮮的肉流入喉嚨。

他聽見很多叫聲，聞到很多味道，敵人的味道。一股被圍剿的恐懼淹沒他的心，逃離是唯一的意念。他放開手中的獵物，跳了起來，攻進那一群敵人，有人發出驚恐的尖叫，他的爪子劃過肉體，他的嘴再度嚐到血肉的鮮甜。但他只想逃離，遠方有什麼在呼喚他，還有獵物的氣味跟腳步聲。狩獵與新鮮的血肉。

他開始奔跑，身體輕巧，四足靈活。他可以聽到有人在追他，火光晃動，銳利的銀光在眼前閃爍，他怒吼著威脅那些擋在他面前的火與人，揮舞爪子，張嘴啃咬，無數雙人類的腿在搖晃，包圍著他。困頓、恐懼讓他發狂，他突然躍起身子，衝向其中一個人，他感覺自己的爪子碰到了那人的身體，但同時他的前臂忽然傳來刺痛，他跌落地面。劍光閃過眼睛，他吼叫著，又感覺背傳來尖銳的痛。

疼痛似乎無所不在，但他不在乎，他總是能忍耐。他拖著腳步跳起來攻擊，吼叫著張嘴啃咬，眼前全都是人與火的影子，但他不肯放棄，不知道什麼叫放棄。他們很吵，一直在尖叫，他不懂那些聲音是否代表什麼意義，他伏低身子，對著逐漸逼近的人低吼。

離開這裡，離開這裡。他看著一個手拿著亮晃晃東西，緩步逼向他的人，他想要咬他，咬向他的肩頭，咬斷他的喉嚨，吞下他的手臂，舌頭舔了舔牙齒上殘留的血肉。突地銀光閃爍，劃破空氣的銳利向他直擊而來，他一越閃過，跳上去咬住那人的手臂，牙齒深入血肉與骨頭，他聽見那人發出慘叫聲。他還不肯鬆開，拚命嘶咬著，不理會身後傳來莫名的疼痛。咬囓、鮮血、溫熱的肉，後腿已軟倒，嘴仍不肯鬆開。

忽然他聽見了什麼聲音。起先無法分辨，只覺得是模糊得連綿成一片的奇異聲調，忽高忽低，時快時慢，每一個音律跟咬字卻清晰地進入他的耳裡，在他眼前漂蕩。嘴漸漸鬆開，全身強烈的痛感直擊而來，原本覺得鮮甜的血的味道，現在卻令他作嘔，不熟悉的腥味讓他頭昏腦脹。他退了幾步，倒在地上，抽蓄著喘氣，抱住身體。那些痛敲擊著他的頭、他的胸口、他的手腳。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到自己被許多黑影所圍繞，他聽見他們在說話，轟轟然地迴響著，但是他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只渴望那個聲音，溫暖、柔軟，像條美麗的小河流過他的胸口，沖刷走一切醜惡和慾望。

他做了什麼？抱著頭，想呼喊，卻只能發出呻吟。他做了什麼？視線逐漸被黑色的濃霧上下夾擊，那些晃動的黑影與火光漸漸被覆蓋，彷彿有片黑色的簾幕緊緊罩住頭臉，他覺得窒息。他聽見哭聲，恐懼的、絕望的哀泣，哭聲敲擊著他的心臟，隱隱作痛。別哭了，他想說，別哭了，我很抱歉，不要再哭了。

他抱著身子，額頭抵著地板，全身顫抖，眼淚沖刷走臉上的血與灰塵。別哭了，不要再哭了。

他感覺到有隻手輕柔地放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