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浪並沒有馬上回答，他伸出細瘦的食指，輕輕撫摸自己的上唇。思考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向他背後右側的書架。隨著游浪身影的移動，蘇琪這時才注意到這整個房間的樣貌。屋頂非常高，像座尖塔一般成斜角直直往上竄，貼著房間的四面牆壁全都是書架，上頭擺了滿滿的書籍。書架高升到她拚命掂腳舉手都碰觸不到的地步，蘇琪沒想到這間看似窄小的房間中竟能有這麼多藏書。

老人彎著身，鼻子幾乎貼在眼前成排的書上，找了好一會兒，終於從其中抽出一本書來。游浪回到座位上，將書攤開，翻到其中一頁。

「奎爾娜尼亞 • 多羅洛斯 • 史提隼的著作，『力量與概念』。我想你應該看過，在學苑裡，這本書已經被當作基本的參考教科書了。」

蘇琪點頭，隨即注意到老人的眼眸中閃現著一股淘氣的了然，但她決定忽略自己的輕率承認。「史提隼是少數討論到獸人主題的巫師，我相信有關獸人的知識之所以會這麼少，是因為一般人都很懼怕牠們。」

游浪點頭：「確實是這樣，因為不了解，所以害怕，因此而更加不了解。」他低頭看了看桌上攤開的書本。這本書比蘇琪所見過的任何一個版本都還要陳舊，深棕色、厚硬的書殼上滿是塵埃，泛黃的紙的邊緣有些破損，紙頁上頭的手抄字體樣式繁複、細緻，是至少一百年前的寫作文體。

「史提隼只提出了她的觀察，沒提出結論，但是她似乎認為，人之所以會化為獸人，主是因為這些人本身就有變形的能力。根據歷史記載，在距今七百年前，也就是史提隼寫這本書的年代的兩百年前，那時候這塊大陸上還有化形師的存在。她認為獸人原先主要是從這些化形師中出現的，他們因為化為獸形，逐漸迷失了本性，但因為本身還有一些巫師的力量牽引，最終成為半獸半人，在人性與獸性之間拉扯的悲哀生命。」老人拿起堆放在一堆書籍中間的陶土水杯，輕啜一口：「不過史提隼也提出一個有趣的觀點，她認為，雖然獸人的產生主要是因為有化形能力的人迷失了本性，但實際上，這些人之所以會變化成獸人，主要可能是因為他們想這麼做。」

「他們想這麼做？這是什麼意思？」

「現在已經沒多少人能了解當時巫師所說的話了。」游浪聳聳肩：「現在這個年代，已經看不到化形師，但是似乎還是偶而會聽到有人能化為獸形，最後迷失本性成為獸人的事情。你想是為什麼？孩子。」

蘇琪歪著頭，認真想了想。「或許是因為，化形能力其實並沒有消失，可能在以前化形師的血脈中留存下來，只是不夠強大到可以隨心所欲？」

游浪笑了笑，嘴角跟臉頰的皺紋彎成奇異的曲線。「我想可以這麼說。從過去的文獻資料記載顯示，在久遠的年代，化形並不是什麼不好的能力，反倒是巫師的必要能力之一，也就是說，幾乎每個巫師都可以化形。」

「是真的嗎？」蘇琪瞪大眼睛，以前在學苑時，她沒聽過這種說法。

「在巫師的力量很強大，幾乎無所不能的時代，我相信這種說法。」游浪說：「化形曾經是必要，且重要的能力，直到巫師沒落的時代來臨。」

「所以到了現在，化形能力幾乎已經消失了。」

「我不認為那是『消失』，」游浪搖頭：「能力從不會消失，就像我們所能掌握的四個元素一樣，只要這個世界存在，這些力量就永遠存在。化形能力不會消失，只是被壓抑了。」

「壓抑？」

「你想想看，孩子，在一般人的觀念中，即使是巫師，都不喜歡化形這種能力，化形代表著不能控制的獸性與邪惡。在這種情況下，有任何一個人或是巫師，肯承認自己有化形能力嗎？」

「聖父，」蘇琪注視著游浪充滿活力的清澄雙眼：「你曾經探查過自己的能力嗎？」

游浪原本抱在胸前的雙手忽然動了下，接著抬起一隻手指摸摸自己的上唇，嘴角微揚：「你倒是第一個這樣問我的人，孩子。不，我沒有探查過自己的能力。當我確認自己的想法之後，確實曾經有過這種衝動，但最後還是沒有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害怕，孩子。」老人微笑，睿智的雙眼透著一種和藹的耐性。

「害怕？」蘇琪有些不安地絞著手：「可是我從沒有聽說過……」

「孩子，承認你害怕，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都到了這把年紀，還有什麼不好承認的？」游浪似乎笑得很開心，嘴大大張開，坐在對面的蘇琪可以看見裡頭沒剩下多少顆牙齒。

「呃，也是。」蘇琪垂下眼。她沒見過承認自己害怕的巫師，畢竟在他人眼中無所不能的巫師，怎麼可以說自己害怕？但蘇琪確切地知道游浪說的是真的。或許得先承認自己害怕，才能面對困難。「聖父，我的問題讓你困擾嗎？」

「不，一點也不，」游浪依舊張著嘴笑：「我很高興你來找我，孩子，雖然你的問題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蘇琪看出了游浪眼中的誠摯，不禁感激地一笑，但又迅即低下頭。

「孩子，你真正的問題是什麼？」游浪微微移動下頜，試圖捕捉蘇琪低落的視線。

「聖父，這一帶……我聽說這附近有魔幻森林。」

游浪思考了下：「是有，在出了賽加城北邊的東方，有一片森林，再往裡頭走，確實有個魔幻森林，當地人叫那裡『極光』。」

「既然有個魔幻森林在這附近，聖父，你是否聽說過任何有關獸人的傳聞？」

「有，不過並不多，因為極光是位在森林深處，一般人很少進到這麼深入的地方，獸人也不太可能出來。我是聽說過有些人曾在森林裡遇到過獸人，但彼此雙方都沒造成什麼傷害就是了。人類怕獸人，獸人可能也怕人類吧。」

「那麼，有關可能化形獸人的人……」

游浪看了看欲言又止的蘇琪，她游移的眼神從桌上的燈火飄移到他背後的書架，靠著椅背的身子一下挺直，又放鬆。

「你聽說了那件事？」他嘴角上揚的角度緩緩下降，皺紋與鬆弛的皮覆蓋住唇角，讓他看起來既嚴肅又蒼老。

「那是真的嗎？聖父。他們真的會把可能化形獸人的人流放到魔幻森林裡去？」蘇琪急切地問。

「以前確實有這種事。」老人一手放在陳舊的書本上，輕輕摩搓著紙的邊緣。「獸人沒辦法在人群中生存，既然魔幻森林是他們聚集的地方，那麼將他們送到那裡去，或許比較好。艾格西斯人向來不喜歡殺戮跟殘酷的事情，所以我們不像其他族的人甚至會將可能化形獸人的人處死。流放算是一種懲罰，但也是給他們一條出路吧。」

「有沒有出現過獸人在一些幫助下回復本性的？」

「什麼樣的幫助？」

「巫師的力量，有沒有可能……」蘇琪謹慎地選擇用字：「化水師有時候可以用藥物控制巫師使用力量的限度，可以增強，也可以縮小，所以我想這或許也能幫助那些人控制他們化形的能力。」

「我知道化水師確實會使用這種藥物，但是用在那些化形的人的身上，我倒是沒聽過，不過，」游浪忽然瞇起眼，縐褶的眼皮壓下，幾乎連眼睛的細縫都看不見。他又抬起手摸摸自己的上唇：「你這樣一講，讓我想起好久以前的一件事，好像是我才剛來賽加城沒多久，我聽說鄰近的村莊，出現一個化形為獸人的人。」

「發生什麼事了？」蘇琪傾身向前，雙手抓著桌子邊緣，專注地看著游浪的臉。

「那個村莊裡有個年輕人，不知怎麼忽然開始變化，每天晚上他都會通苦地嚎叫著，漸漸轉變成一頭熊。村民們害怕極了，因為知道他很可能會化形為獸人，但心裡又可憐這個年輕人的遭遇，於是村子裡的靈媒就用各種方法幫助他恢復人形，用化水師的藥草、用各種他們所知道的儀式抵抗他逐漸轉變的獸性。」游浪輕聲訴說自己的回憶：「聽說過了一陣子，那年輕人確實恢復了常態。當時我才剛到賽加城來，和同僚們聽說了這件事，便好奇地到那個村莊去看那年輕人。」

游浪又啜了口水，舔舔唇。「聽說後來那個年輕人沒再化形，但是整個人像是失了什麼一樣，徹底斷絕了與外界的接觸和反應。我看到他時，他整天坐在一個小房間裡，不言不語，吃喝都要別人照料。村民說，他白天就是這個樣子，但到了晚上他就會開始哭。身體並沒有變化，但是他意識一清醒就哭，哭著要他們放他出去。那些村民只好將他鎖在房子裡頭，每晚派人看守。」

「後來呢？」

「有一天晚上，一個不忍心看他每晚如此痛哭的村民終於把他放出去，那個年輕人隨即逃往連接極光的森林。」游浪說，接著輕輕嘆氣：「過了幾天，有個獵人在森林裡找到他的屍體。他似乎是忽然死了，身上沒有傷，沒有被人或是野獸攻擊的跡象。發現屍體的地點其實已經相當接近極光。」

「還是只有這條路可以走嗎？」蘇琪輕聲說。游浪的雙眼看著虛浮的燈光，眼皮細縫裡的瞳仁閃閃爍爍。他沒有回話，沒有反應，似乎根本就沒聽見蘇琪說了些什麼。

過了許久，老人開口：「我想你是不會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問題的，對不對？孩子。」

蘇琪不語，逃避游浪詢問的眼神，代替了回答。游浪不以為意，反倒微笑。「孩子，你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沒能成為化風師？」

蘇琪先是沒聽清楚，但那幾個關鍵字忽然跳進她的耳裡，像一根針迅速卻輕柔地刺中靶心，她猛地抬頭，整個人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你……你怎麼會知道我原本的能力？」

「我雖然老了，但還是有力量，孩子，」游浪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我可以感覺得到你身上的力量，雖然非常、非常少，但還是可以知道。卡提拉家族的女兒不會只是成為織娘，所以我想你應該有受過巫師的訓練。」

蘇琪垂下眼，背靠回椅子上。「我在很久以前就離開學苑了。」

「為什麼？」

「我失去了我的力量。」

「為什麼？」

面對游浪執著的詢問，蘇琪抬頭瞪著老人，一絲憤怒迅速地閃過她的銀眼。但是老人神情不變，溫和中帶著不容妥協的嚴厲，讓她想起了學苑的導師們以及她的父親。蘇琪低下頭，雙手緊抓著自己的裙子，幾乎可以感覺到指甲透過布料嵌入掌心。她想自己知道答案，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但是要說出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個答案，那個字眼從她的胸口中躍出，卻哽在喉頭，她覺得全身一陣緊縮，擠不出話來的痛楚讓她顫抖起來。

「因為……因為我害怕。」

她聽見自己沙啞、顫抖的嗓音吐出這句話。喉頭窒息般的感覺消失，但接著一股氣衝上來，直直竄上她的鼻端跟眼睛，雙眼一陣酸痛，她的視線霎時變得模糊。

「承認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孩子，但你已經走出第一步了。」

「聖父……」

「在我看來，孩子，有時候一個瓶子裡倒不出東西來，不是因為它空了，而是因為它被塞住了。」游浪說，慈藹地笑了笑。「輕輕搖一搖，你還是會聽到裡頭有聲音。」

剛才放鬆的手掌又緊握住，蘇琪感覺到身體內阻斷的聲音似乎在翻騰。她想忽略這個感覺，手又用力握了一下，抬頭看著游浪，勉強牽動臉部肌肉。「聖父，謝謝你耐心回答我的問題。」

「別這樣說，孩子，我剛才說過了，雖然我蠻意外你的問題，但我一點都不覺得困擾。相反的，我很高興你來找我。」游浪依舊慈祥溫和地笑著。

蘇琪起身，對著游浪低首屈膝。「謝謝聖父的指導。」

待游浪點頭，蘇琪就轉身來到門邊，正伸出手要推開那扇跟牆壁融合在一起的陳舊木門時，游浪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們面對很多事情，都會想要盡力而為，蘇琪伊拉，」他說：「但是有時候，當事情已經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時候，你就該讓他去。」

蘇琪微微側轉過身，想看游浪說這句話時是什麼表情，但她無法確定此時自己的臉上又是什麼表情。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於是又迅速回頭，推開門，離開老人長年居處的圖書室。一出門直接面對那一小扇窗，從窗外透射進來的日照，讓她花白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