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在照明黯淡的冗長通道中，蘇琪格外感覺到手中那一盞小小油燈傳來的熱度。每踏出一步，靴子裡凍僵的腳趾頭就動一動，試著抓住堅實的地面。其實每隔一段距離，牆上都會掛著一盞照明的油燈，但蘇琪總覺得在這裡行走時，不自己拿著什麼燈光就不安心，她害怕兩盞油燈間隔的距離中間那一段深暗。

這個通道與其說是走廊，不如說是一個山洞，因為這整座建築，賽加城的城主宅邸，是建立在一座山之內，是不知用了多少工匠、花了多久時間，從這座山半山腰挖鑿進入，無數條通道往山裡頭鑽入，最後連接成一個又一個的空間。在這座宅邸中幾乎感受不到日月的光亮，也不知道外界氣候的變化，總是一片黑，就連牆壁的岩石都是黑的。蘇琪一邊走著，伸出手指抹了下堅硬的岩石牆壁。指頭上除了粗糙的觸感，沒留下什麼。

她是來到這個城市之後，才發現原來這裡的住民都把房子蓋在山裡頭。聽說是因為過去挖礦時留下了不少無用的坑洞，這一帶氣候不佳，多風多雨，加上冶煉礦物時的煙霧經常繚繞不去，無法忍受外在不良氣候的居民，就在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坑洞內住下，洞就這樣越挖越深。蘇琪聽說有座已經廢棄的巨大礦山裡頭，竟是連綿著一整個社區。

但自從進入城主宅邸之後，蘇琪似乎好幾日沒看到外頭的陽光。對賽加城唯一的印象，是剛進城時從馬車窗口望見的一片在煙霧中蒸發的城市。這城市沒有城牆，跟桑斯法城不一樣。艾格西斯是個兩百年來沒有戰爭的國家，即使位處兩個交戰國的邊界，仍覺得沒有防禦的必要。蘇琪記得，在那個下著雨的午後，她看見連綿在眼前的黑色山脈，像條蟲子一樣，蠕動著身軀以極緩慢的速度爬至她的眼前。一眼望去幾乎沒有醒目的建築物，地上所見的都是簡陋的棚子，有不少人在一個個隆起於地表上的棚子間穿梭，有的棚子堆滿剛挖出來的粗糙烏黑礦物，像座小小的岩山，有的棚子下則是一個個黑色的大鍋爐，底下燃燒著火紅的光亮，許多人圍繞著鍋爐忙碌，有人看顧著底下的火焰，用很大的風箱吹氣，有人則忙著從鍋爐內拿進拿出什麼東西，陣陣濃烈的白色煙霧從矗立在雨中的黑色煙囪口冒出來。

蘇琪探出窗外，微微仰頭，看見白色的煙霧聚集成一片，像是極低的雲層，落在山頂上，掩蓋了這整個地區，連綿至她肉眼看不到的遠方。她想自己可能永遠也看不清這些山完整的模樣。濃霧瀰漫的天空讓人感覺像是被一隻巨大的手掌從空中壓下來，將天空星辰日月與雲朵都擠到地面上，蘇琪好奇這裡的夜空是不是看起來比較近。

初進賽加城，蘇琪還在疑惑這裡的居民都住在哪裡。放眼所及都是工作間，工作中的男女穿梭其中，還有些小孩子，不過大多不畏風雨，踩著水窪在玩耍。一直到整個軍隊開進了半山腰上的大門，她才恍然大悟。艾格西斯人原本就有往地下鑽的習性。在蘇琪的家鄉，艾格西斯的首都莫賽台斯城，除了主君的宮殿以外，其餘的住屋全都是一半在土地下，一半在地面上。所以賽加城的人會往山裡頭鑽，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他們到達的第二天，東兀得主君與達達爾主君就接連來到賽加城，隨即展開一連串的會議。克羅剎之前所要求的「幫助」根本全都是藉口，在白天，蘇琪鮮少能見到克羅剎，他多半時間都跟東兀得主君提歐鐸 • 沙拉力奧在一起。沙拉力奧似乎相當重視克羅剎，每一場會議，不論是公開的還是私下的，全都要克羅剎一同參與。

蘇琪能見到克羅剎的時間只有夜晚。她不需要做什麼，只要靜靜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等著克羅剎呼喚她。不管克羅剎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她總是能清楚聽見他痛苦的呼喊。蘇琪只要適時在他需要她的時候出現，對他說話、唱歌，消解變形的疼痛與掙扎，這就是她現在的工作。

蘇琪沿著長廊前進，直到來到一座螺旋梯的入口前。這一帶位於城主宅邸相當深入的底層，平時少有人出入，蘇琪站在階梯底下往上看，燈光所映照不到的樓梯上半部被黑暗籠罩，透著一股潛伏而來的森寒陰冷。她深吸一口氣，卻覺得一股冷風迎面撲來，夾帶著一絲腥臭的黴味。蘇琪抬起腳步，一手拉著裙襬，一手拿著油燈，踏上螺旋階梯。

她不知道自己還要走多久，不斷攀爬向上的螺旋梯像是沒有盡頭一般，就算拚命仰頭往上看，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感覺樓梯在黑暗中濃縮成一個小小的點，不管如何向前進，都無法捕捉到那不及自己手掌大，卻虛無飄渺得彷若抓不住的盡頭。未幾，她覺得小腿發酸，開始不規律地喘氣，腦袋中胡亂想著自己或許已經爬到了山頂上。蘇琪低著頭，不再費神看路有多遠，只是用手中的油燈照亮下一個台階，舉步踏前，再往下一個台階前進。

忽然她感覺到光。不是油燈那種氤著昏黃，帶點燃燒氣息的暈光，而是一種白亮得近乎透明的線條，絲絲散落在她的臉頰上。蘇琪抬首，看見前方有一個小框框懸浮在一片黑暗中，光是從那裡透進來的。她幾乎忘了雙腳的疼痛，急忙跑過去，讓自己的臉跟半個身子沐浴在光亮下。她看見灰暗、佈滿濃霧的天空，沒有下雨，但空氣中還是有一股潮溼的空氣，夾雜著令鼻子不舒服的灰塵味。就算空氣中滿是煙煤燃燒的氣息，蘇琪還是覺得很寬慰，她感覺自己似乎很久都沒有看見過陽光，呼吸過戶外的空氣了。

「孩子，既然都爬上來了，為什麼不進來？」

忽然一個有些蒼老，卻帶著揶揄語調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蘇琪嚇得趕緊回身，手中的油燈差點震掉了。但是什麼也沒有，只是透過窗口照射進來的日光，讓她看見身後其實有一道窄小的門。黑色的，似乎是木製的，但顏色與線條卻巧妙地與四周的黑色岩石融合在一起，若不仔細看，只會以為那是一面堅實的牆。蘇琪走上前，看見自己的身影落在門板上，她伸出手，擺在人影的頭部，輕輕推開門。

裡頭傳來陰暗潮溼的氣味，她看到有兩盞燈擺在房間右側一張大桌上，對面角落裡有一個燃燒的火爐。在那張堆滿書籍、紙張、文具的大桌後頭，坐著一個老人。他一身黑衣袍，像所有艾格西斯男人一樣在頭上綁著黑色頭帶，一抹逐漸稀疏的灰髮從邊緣垂下。老人的臉窄長，佈滿了許多皺紋，每一條紋路都像是一條生命刻痕，凝結在他的外表，深入皮膚底下。他看來像是很老很老了，但是看著蘇琪的銀灰色眼睛卻充滿一種跳動的活力，彷彿他的靈魂尚年輕，還在快樂地鼓動、叫囂著。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老人問。

「蘇琪伊拉 • 莫格斯 • 卡提拉。」蘇琪回答，接著低頭屈膝，做出艾格西斯婦女正式的會見禮儀姿態。

「卡提拉？」老人微微皺眉，額頭的線條全都擠在一起，像團地形複雜的高地。「甘莫爾 •蘇茲•卡提拉是你什麼人？」

「是家父。」

「啊，是了，」老人忽然輕輕擊掌，笑得雙眼瞇起；「我記得卡提拉確實有兩個孩子，除了那個兒子外，還有個女兒。你沒繼承父業？孩子。」

「沒有，聖父，我跟母親一樣，是個織娘。」蘇琪一邊說，小心翼翼地看著老人的表情與舉動。

老人的目光略過蘇琪髮上式樣繁複的深紅色頭帶。「是這樣嗎？很好，很好，」老人一邊說，推開堆在他眼前的一堆書籍跟紙張，「坐下，那邊有個椅子。沒關係，你坐。」

蘇琪依言坐下，老人映著燈光而顯得有些發黃的臉孔，夾在兩座小山般的書堆之間。她可以感受到老人精明的目光正打量著自己的每一個表情與動作，她很久沒身處於一個巫師的目光下，覺得有些不自在。若是以前，她可以輕易知道對方有沒有使用力量，但她現在什麼也感覺不到，只有像幻覺一樣的飄忽風聲略過耳際。

「孩子，你來找我做什麼？」良久，老人開口。

「聖父，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

蘇琪在銀石城主的宅邸中打聽許久，得知城主有位前任輔政官仍住在這裡。這位名叫丹諾斯•納達•游浪的前任輔政官是這一帶最博學多聞的巫師。退休後他仍繼續留在賽加城，有時遇到棘手的問題，城主與現任輔政官還會向他請教意見。蘇琪認為，游浪並非現任輔政官，也就是說他雖然仍有顧問的身分與實質，但與目前時政並沒有任何直接關係，所以或許向他提問是比較安全的。

「請問你對獸人有多少了解？」

被皺紋層層疊疊壓住而顯得沈重的眼皮掀了掀，裡頭透出一絲興味的光亮。「獸人，原本也是人類，他們因為某種原因化為獸形，並且沈溺其中忘了身為人的本性，最後終至變得跟一般禽獸沒有兩樣。」老人說：「但我們稱他們為獸人，彷彿另一個不同的種族，是因為除了外形以外，他們跟禽獸還是有一點不同。這些獸人會群集在一起，有人認為他們會共同狩獵，也有人說他們還懂得一些基本的語言。但獸人之所以特別，或許跟以上那一切都無關，真正讓他們得以被注目的原因是，獸人可以居住在魔幻森林裡，而不被那裡頭的力量所影響。」

游浪停了一會兒，看著蘇琪。「孩子，我想我剛才說得你都知道。你真正的問題是什麼？」

蘇琪低下頭，抿緊唇，想了一會兒，終於開口，片刻的猶豫讓她幾乎結巴。「人為什麼會變化為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