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琪有些放心地踏前幾步，卻在接近克羅剎時又發出驚愕的吸氣聲。那黃色的視線並非反光，而是因為他的眼睛真的是黃色的，克羅剎的下顎略微突出，她可以看見從嘴角露出來的幾顆白色尖牙，他的脖子與胸前一片血跡，上衣的前襟已經破爛不成形。

看見蘇琪退縮的態度，克羅剎迅速伸出手，抓住她的裙襬。蘇琪一看見那指節突出的利爪，跟手臂上棕灰色的毛髮，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急急向後退一步，卻因為裙襬被扯住，整個人向後跌坐在地上。

看見克羅剎撲上來，蘇琪驚懼得張口想叫，但一隻滿是血腥味的大掌先一步掩住了她的嘴。那雙澄黃得如同兩個滿月的眼睛靠近，瞳孔中一圈淡淡的金色，交雜著理智與狂野的風暴。蘇琪顫抖地理解到，克羅剎正在經歷某種變化，身體改變，心裡也在改變。現在的克羅剎，不知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動物的成份居多。

「別叫，求求你，別叫，」低啞的嗓音說：「如果你不叫，我就放開你。」

縱然覺得自己頸邊的脈搏已經快得像要爆炸開來，蘇琪還是點點頭。克羅剎小心翼翼地移動自己的手，不讓尖銳的指甲傷到女孩。

「發生什麼事了？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蘇琪問。

「發生什麼事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變形的臉扭曲了下：「我也想知道，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我沒有力量，什麼也沒辦法做呀。」蘇琪急急辯解。

「什麼都沒做，那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克羅剎痛苦地低吼，他感覺到胸口那股騷動仍未停止，隱隱地作動著，似乎正醞釀著什麼。

「我不知道。」蘇琪看著克羅剎頸子跟胸前鮮血淋漓的抓痕，忍不住伸出手：「你受傷了，要不要……」

他猛地隔開她的手，「別碰我！」他悲憤地看著蘇琪：「是你詛咒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沒欠你什麼，你為什麼要詛咒我？」

一剎那間，憤怒與悲傷同時衝擊著他的意識，遠方狼呼號的聲音在干擾著他的思慮，克羅剎覺得體內發出一陣激盪，他從喉頭發出怒吼，猛地伸出雙手就要撲上蘇琪。他不知道自己打算作什麼，或許用他的爪子刺穿女孩單薄的身體，用牙齒咬斷她纖細的頸子，他憤怒的對象，要以血肉償還。但是他看到蘇琪退縮的動作，睜大的眼裡滿是驚恐，彷彿放出一絲細線牽動著他的神智，克羅剎突兀地停下動作，在爪子即將碰觸到女孩的手臂之前縮回手。

他覺得有什麼在他胸中撕扯，克羅剎發出挫敗的呻吟，一拳用力擊在地上。手骨碎裂般的疼痛，也比不上胸口爆裂的陣陣衝擊，他覺得全身都在燃燒。鮮血的味道，多麼美好，他舔了舔唇角。獵物近在咫尺，女孩稚嫩的血肉是什麼滋味？只要填滿飢餓的空洞就夠了，這樣就可以了，他什麼也不用管，所有記憶都可以拋到九霄雲外，他渴望嚐到血肉的味道，這樣就夠了。

「克羅剎？」

蘇琪的聲音在一片雜亂的呼喚中，顯得微弱卻清晰。他緊緊抓住話音的尾端，試圖回復一點神智。他的手緊抓住雜草，臉頰緊貼著泥土，讓大地的味道蓋過鮮血的氣息。那聲音在呼喚著他，他不想去，但身體裡的一部份卻緊抓著那條薄弱的線流，他切不斷。

「不，不要，不要再……」他感覺四肢都在不斷漲大，皮膚底下有什麼東西正要衝出來。克羅剎抬頭，看見蘇琪坐在前方，愣愣地看著他。「求求你，做點什麼好嗎？阻止它……」

「我能做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蘇琪覺得她好像看見克羅剎的牙齒正在長長，從嘴角冒出來，彎成月牙的形狀。

「做點什麼，求求你，殺了我也好，我不想這樣……」他朝她伸出手，或許試圖抓住什麼，但他忽然感覺到胸口一陣劇烈的痛，是比一把劍穿過他的胸口，劍身在肉體內撕扯還要強烈的痛楚。克羅剎抱著胸部倒下來，開始滿地打滾。「走開，走開！」

他一直喊著，卻聽到自己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不清，最後幾乎不成一個句子，甚至不是人類發出的聲音，而是動物的低吼。他聽見遠方傳來清晰的狼嗷。彷彿是一種共振，他的胸腔情不自禁地跟著一起鼓動，他的嘴張開，從那裡頭傳出尖銳、高亢的鳴叫。

蘇琪一聽見克羅剎竟跟那狼的鳴叫相呼應地發出狼嗷，驚慌地衝上去，不顧他銳利的尖牙，用雙手掩住克羅剎的嘴。「別叫，不要跟著牠們一起叫，醒過來，克羅剎。」

克羅剎眨眨眼，黃色的眼睛像一波金色浪潮，忽然震動了下，恢復些許清明。

「什麼？我沒辦法，牠們在叫我，為什麼？我不懂，為什麼？」

「我不知道。」蘇琪搖頭：「別聽，好不好，別去聽牠們。」

「我沒辦法，那些聲音，一直都在，已經好久了，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也有聽到，對不對？你也聽到了。」他忽然抓住蘇琪的手腕，銳利的指甲在肌膚上畫過一道血痕。「幫我，求求你，做點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在腦海中搜尋所有在學苑時曾經學過的知識，暗暗咒罵自己過去不是個用功的學生，她從未學過，也從未聽人提過，該如何阻止一個人變形獸化。

「那麼跟我說話，讓我記得自己還是個人，我現在不行…不能走……」克羅剎喘著氣說。他不斷聽見清晰的狼嗷，他想自己似乎懂得牠們在說什麼，狩獵、氣味、鮮血、飢餓、奔跑，他想站起來，想往荒野去，跟著狼群一起狩獵。直到感覺似乎有雙手壓在自己的肩上，克羅剎才發現他真的試圖站起來。

「你要做什麼？」蘇琪叫道：「你要去哪裡？」

蘇琪試圖拉住克羅剎，但是他的力量很大，一下就把她甩開。「克羅剎，不要去，別去！」她急忙喊道。

克羅剎大吼一聲，那聲音裡有動物的嚎叫，也有人類的痛楚。他抓著自己的頭髮，跪倒在地上，拚命用前額撞擊泥土地。「我不會輸的，休想，休想！現在還不可以，我還不能走，還不可以！」

蘇琪爬過去想阻止克羅剎繼續做出自虐的動作，她的手碰觸到他的皮膚，卻發現燙得驚人，衣服下的肌肉似乎在滾動，他的背脊突起，肚子卻緊縮，弓起的身體越來越像隻動物。蘇琪抓住克羅剎的手臂，試圖阻止他。

「不要這樣，」她哭喊著：「求求你，停下來。」

似乎是累了，克羅剎總算停止撞擊，趴倒在地上，幾乎無力再動。他喘著氣，轉過臉看著蘇琪，那張混雜著血跡跟黑土的臉，像野獸一樣猙獰，卻也像個迷途的孩子一般無措。

「求求你，做點什麼。」難以辨認的模糊話語從他的嘴裡跑出來，聽來更像動物可憐的呻吟。

「我什麼都沒辦法做。」蘇琪搖頭，感覺一陣鼻酸，淚水已奪眶而出。總是這樣，她什麼也沒辦法做，即使看著克羅剎如此痛苦地抵抗那呼喚，她也無法為他做些什麼。

「你聽到了，你也聽到那些聲音，阻止它，求求你……」他氣若遊絲地說，伸出手，抓住蘇琪的裙襬。

她沒再聽到狼的嚎叫，但是那些聲音卻從未停止，有時候像是許許多多人的輕聲呢喃，有時候又像是驚恐的尖叫、悲傷的哭泣，或是各種動物的鳴叫，混雜在一起成為一陣陣的轟轟然。蘇琪感覺到聲音依然圍繞在自己的身邊，依然試圖要進入她的身體裡，卻不得其門而入，但是在不斷的叩門推動下，她身體裡的死水似乎開始震動了。蘇琪不明白那是什麼，只知道這感覺跟以前完全不一樣。她不是空的，不是讓外部的元素力量流過自己的身體，她是實在的，有什麼滿滿地充斥體內，在叫囂著四處流動，隨時準備衝出來。

她想做點什麼。風吹在臉上，她感覺臉頰上的淚的冰涼。她想做點什麼，為克羅剎做點什麼。

幾乎是無意識地，她開口，清亮的嗓音從雙唇間流洩而出。

「當夜空的黑幕落下，我總是站在這裡凝望，

星辰是你的眼睛，在你的注視之下，我願意等待。

離開是你的選擇，等待是我的宿命，日出日落，我只想

拾起一片葉子，作為我的翅膀，飛躍天空，飛向你的眼睛。

陽光下，你的氣味是我唯一的指引，帶我飛向你在的地方。

前進是你的宿命，追尋是我的選擇，日日夜夜，我只想

呼吸你存在的空氣，踩踏你過往的腳步，伸出手，就能碰觸到你的背影。

風雨中，你的身影是我唯一的思念，帶我走到終點。

你曾給的一切，我留在胸口，你帶走的一切，我用回憶填補，

在離開的時候，想起我的思念，在前進的時候，回頭等待我的腳步。

不要給我承諾，不想承受落空的心痛，

只想在你身後一兩步的距離，注視，

只想倚靠著你的肩頭，安歇。

當夜空的黑幕落下，我總是站在這裡凝望，

星辰是你的眼睛，在你的注視之下，我願意等待。」

最後一個音從口中溢出之後，蘇琪輕嘆一口氣。餘下的音符還在空氣中繚繞，慢慢擴散，輕柔的音調捲起一陣風，將所有不好的氣味、聲音全都吹散，碎裂在空中。蘇琪聽著音律的逐漸散去，發現那些干擾的聲音似乎都不見了，狼嗷聲也消失，只有剛才音樂的餘韻還在悠然作響，風輕輕吹過樹梢，如同伴奏。

蘇琪低頭，看見克羅剎依舊維持原來的姿勢，趴倒在草地上，但他身上奇異的現象已經完全消失了。突出的下顎恢復原狀，那些露出來的尖牙也縮了回去，手掌回復原先前修長的模樣，指甲不再尖銳，手臂上的毛髮全都消失，身體恢復正常，拱起的背部現在一片平坦。除了他身上跟臉上的傷，克羅剎看起來跟從前一樣。

「克羅剎？」蘇琪彎身，湊近似乎陷入昏迷中的克羅剎。她聽到他呼吸的聲音，微弱，但是平穩，蘇琪稍微安心了。

她用袖子擦去克羅剎臉上的黑土跟血跡。即使在睡夢中，他的臉部線條依舊僵硬，抿緊的唇無法放鬆。他的手還緊抓著蘇琪的裙襬。滿是傷痕的手雖然堅持俐落，但看起來卻好蒼老，彷彿戰鬥到最後已經失去了所有力量，卻仍試圖放手一搏。

她剛才確實看到了一場奇異的戰鬥。結束了嗎？正這樣想，蘇琪卻被一陣遙遠、虛弱的聲音驚動。因為太微弱了，讓人很可能就這樣忽略過去，但蘇琪卻清楚地聽見了那道虛無飄渺的聲音。她想那是狼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