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琪張開眼睛，黑暗中有一道光圈在擴張，邊緣暈出彩虹般的亮光。她眨眨眼，看見月光落在膝蓋上。蘇琪以為自己早已經失去這些能力了，然而像這樣漂浮於時空中，用另一個人的眼睛去看，卻不是她過去所能運用的能力。根據她在學苑中所學來的知識，這並不是尋常的能力。有些巫師可以看見千里以外的景物，用另一個人的眼睛觀看，但她看見了過去，克羅剎的過去。

她想克羅剎是知道她看見了什麼，所以才會這麼生氣，甚至說出「從此以後別讓我看見你的臉」這種話。蘇琪還記得他當時的表情，臉頰因氣憤而緊繃，修長的身子挺直，雙手緊握著，擺在身後。他抿著唇說出那一番話，然而他的眼睛卻仍是一潭靜止的死水，他若不是掩飾得很好，就是並不是真正在生氣。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那雙眼裡的沈靜與絕望，竟然是一模一樣。那雙在戰火焚燒與狂風侵襲中轉過來看著她的眼睛，完全沒有改變。

她跌跌撞撞地被趕出城主宅邸，心裡頭發誓永遠也不要再做這種蠢事了，克羅剎會怎樣不甘她的事。即使是這樣下定決心，但那聲音一直在耳邊，反覆繚繞著，沒有消失。她聽到了，或許克羅剎也聽到了。

她沒有辦法讓自己隔絕在這聲音之外，她感覺體內原本已經封閉的什麼，被這聲音的敲擊一點一點地破壞了，她從內心建築起的那一道牆，出現龜裂的痕跡。蘇琪忽地低下頭，雙手摀住臉，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顫抖。她不想要這種感覺，曾經失去，又可能回來的一切，現在對她而言卻是這麼可怕，共鳴的力量在衝撞著，好像沸騰的水隨時要衝開塞住的蓋子，猛烈爆發。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那聲音是一種呼喚，誘惑著她開啟城門。蘇琪覺得一陣冰寒竄過身體，她抱著雙臂整個人縮了起來。她聽見了牆壁裂開的聲音，卻怎麼樣也不敢釋放，那滿溢的什麼淹沒至她的喉頭，但她仍緊抓著門鎖，不肯放手。

「不要，不要，饒了我……」她用雙手壓住耳朵，緊閉眼睛，但阻止不了聲音從指縫間溜入，她的五感似乎都可以感受到那聲音中的悲傷與求救。他們要她做什麼？到底要她做什麼？

在那一團嘈雜混亂中，有個聲音陡地突起，在波濤中伸出手，突然抓住她的知覺。蘇琪猛然睜開眼，驚恐地喘氣，她意識到自己聽見了什麼。第一次，她聽見了可以辨識的聲音，是一個人微弱的呼喊，如此清晰的低喃撫過耳際，痛苦地懇求著、拉扯著什麼。蘇琪抬起臉，看著窗外漸漸傾斜的月亮，那銀光是森寒的。

「克羅剎。」

手指輕觸到窗櫺的木條，冰冷無機質的觸感讓她不禁迅速縮回手，雙眼仍瞪視著黑夜中的城市，她彷彿可以看見遠方的什麼。蘇琪突然轉身，抓起一件隨手丟在椅子上的長袍，批在睡衣外頭，匆忙套上靴子，離開房間。黑夜的旅店在沈睡，她輕悄悄地下樓，在閃爍著沈靜燈火的長廊上東拐西彎，最後進入後頭的廚房。廚房內空無一人，只留下一盞放在角落的油燈。即使一路上沒撞見任何深夜遊蕩的旅客，或是值班的守衛，蘇琪仍小心翼翼地輕移腳步，不發出一點聲音。她打開廚房後門，夜風猛地灌入室內，吹得掛在牆上的一堆鍋碗瓢盆震動撞擊而發出叮噹聲響。蘇琪嚇了一跳，趕緊停下開門的動作，四處觀看。她等了一會兒，發現並沒有人因為聽到聲響而過來廚房探看狀況，才安心。她迅速地打開門，一溜煙跑了出去。

來到街上，她就不再顧忌自己的腳步聲，蘇琪以極快的速度在深夜的街道上奔跑起來。她其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是那呼喚卻像是個指引，讓她知道何時該左轉，何時該右彎，何時該沿著大道繼續走，何時該轉入彎曲的小巷弄裡。蘇琪只顧著向目的地奔跑，全沒注意四周的情況跟風景。她喘著氣吸入夜裡濕寒的空氣，心跳因激烈運動與緊張而加速，在街燈朦朧的照映下，她只能隱約了解自己目前的方位，她似乎是在往桑斯法城的北邊前進。

蘇琪跑過一排排的建築物，越是往城牆邊走，房子就越是低矮。最後蘇琪發現自己來到一個荒涼的小廣場，靠近城牆的周邊，有一排高大的樹叢，沿著城牆展開，像條黑色的河流。樹枝在風的吹拂下，像無數隻朝天空舞動的手。蘇琪停下腳步，嚥了一口口水。她知道就在這裡，但她法預計自己會看到什麼。一股不安竄流在神經內，尖叫著要她逃離，但是那聲音在她的耳邊一再響起，近乎卑微地懇求著，彷彿已經等待了千年。

她抬起腳步，覺得身體不像是自己的，黑暗中彷彿朝著她放射出無數條看不見的細線，牽引著她的手腳，拖著她走進幽暗的樹叢間。月光透不進緊密的枝枒，蘇琪覺得眼前忽然一片黑，卻停不下腳步，好幾次都直到走得很近了，才發現前方突然冒出一叢低矮的灌木，或是一根巨大的樹幹，她驚險地避開。風在樹林間穿梭著，畫過枝頭時，發出忽高忽低的颯颯聲，彷彿一種耳語。蘇琪幾乎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正身處一個人聲鼎沸的市場內，雜七雜八的話語和叫聲，人群走動與衣服摩擦的聲音全都混雜在一起。

她聽見身後傳來什麼東西在地上拖行的聲音。戰慄的感覺直從背脊竄升上來，蘇琪驚得停下腳步，一手扶在一旁的大樹幹上，轉動僵硬的脖子回首。她看見樹叢在狂風吹動下翻轉，有個影子跟著一同律動，但又像是在掙扎著要從中脫離。先是慢慢地晃蠕動著，頻率幾乎與樹叢的搖晃相同，但接著影子突然扭動了起來，一點一點地脫離，緩緩來在她的面前。

「誰？」蘇琪不禁倒退一步，顫聲問道。

影子現在看起來像人形，蘇琪眨眨眼，看清楚那是一個人弓著背，腳步蹣跚地走著，看起來好像很疲累的樣子。他的臉低垂，一頭長髮批散，雙手也往下垂落，幾乎要碰到了地面。他緩緩向蘇琪走來，卻忽然腳一拐，跪倒在地上。蘇琪的第一個反應是踏前一步想看看狀況，但意識又被恐懼拉回，還是沒前進。

那人抬頭。黑暗中，蘇琪看見一雙閃著黃色光芒的眼睛，瞬間捕捉到她的視線是一種銳利，蘇琪驚喘一口氣。

「克羅剎……將軍？」

「你……來了，真的來了……」低啞、喘著氣的嘶吼，像是從喉嚨內發出來的咕嚕聲，克羅剎趴倒在地上，抬頭看著蘇琪的模樣像是在期盼什麼。「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