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蘇琪在夢裡被一種聲音驚醒。猛然睜開眼睛，看見窗外銀色的月光斜斜地射進室內，落在白色的被單上，反映出刺眼的光。蘇琪起身，覺得那個聲音猶在耳邊。雖然近似她第一次遇見克羅剎時所聽見的風聲，但這一回卻沒有那麼強烈，不是不顧她的意願強要侵入她身體裡的那種力量，而是一種遙遠的呼喊，彷彿在離這裡幾千里以外的荒野上，夜行的動物狩獵時呼叫同伴的聲音。

夾雜著斷斷續續的風聲，以一種較為溫和的力道，試圖從她的耳朵進入。蘇琪舉起雙手輕輕掩住耳朵，但擋不住那聲音，感覺一股力量緩慢地流過耳際，滑過她已然阻塞的大門，不得其門而入時，只是嘆息地轉開，但沒過多久又回過頭來，以同樣溫和的力道輕輕敲著門，退開、再敲門、退開。

蘇琪下了床，赤裸的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從腳底竄上來的寒意驅逐了大部分的睡意與疲憊。她來到窗口邊，俯視著深夜裡空無一人的街景。旅店前面的巷弄與主要大道相接的轉角，有一盞掛在鄰近房子牆上的油燈，在一團凝重的黑暗中閃爍著，風吹搖曳，落在石子地板上的陰影也跟著晃動。蘇琪原本以為那影子是什麼生物，但就著明亮的月光仔細看，才發現是自己的錯覺。

沒有人在那裡，沒有人在看著自己。她稍微安心，喘了一口氣，退開窗邊。

蘇琪坐在床沿，發現自己已經毫無睡意，雙眼只能瞪視著陰影交錯的黑暗。那聲音還在，輕輕敲著她的耳朵，溫柔地撫過一遍又一遍，帶著一種哀傷的索求。

蘇琪回想，這聲音似乎是從那天在城主宅邸第二次遇見克羅剎時，就出現了。白天，那聲音被燦燦的陽光與活絡的人聲耳語壓下，幾乎感覺不到，但到了夜晚，一切都平息之後，在寂靜之間，那聲音就顯得分外突兀。蘇琪還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只是納悶著，這聲音為什麼會出現，和她看見的畫面有沒有任何關係？

蘇琪閉上眼睛，那天所看見的景象再度映在她的眼皮上。她看到黑夜中，一記又一記的火球畫過灰暗的天空，閃亮得比白天的太陽還要耀眼。火球以極快的速度飛越，直直墜落在地上，隨即爆發出劇烈的震盪。她看見一團夾雜著黑煙的火焰四射開來，隨著煙霧的飛散，有很多很多東西也跟著一起掉落，那些東西落在她的身上，發出炙熱的高溫。她驚慌起來，想伸手拍掉那些土石跟被燒得焦黑的不知什麼東西，但是她的手腳不是她自己的，違背她的意志，她的身體開始狂奔，跟一群慌亂的人擠在一起，他們尖叫、呼喊，群體散發出恐懼的慌張無措，每一回的轟炸都讓驚恐的情緒不斷升高。

房子、樹木、人，全都在燃燒，發出強烈的臭味。她不知道該跑往哪個方向，只是跟著竄動的人群一起前進，但前頭又突然傳出爆炸聲響，隊伍在瞬間停下、推擠、尖叫，前頭的人要往後退，後頭的人卻要往前擠，她被夾在中間，連手都沒有辦法動，不斷有人採到她的腳，手肘撞到她的背、她的頭，有一個人的背正抵著她的胸口，緊縮到幾乎無法呼吸的地步。她聽到很多人在尖聲叫嚷著什麼，他們說的東兀得語有一種奇怪的口音，她聽不太清楚，但那些叫聲中的恐慌是不需要翻譯的，她全身戰慄地感受到了。

突然聽到劇烈的爆炸聲響，腳下的土地似乎也跟著一起晃動了下，她一抬頭，看見有一團火焰在前方不遠處炸開來，有什麼正在燃燒的東西飛躍空中。她的目光被飛在空中的火焰所吸引，看著那燃燒的巨大東西被拋起來，火光照亮了星空的灰色雲朵，接著那東西有那麼一瞬間停頓在半空中，然後迅速落下。那是什麼？看起來好像是船的一部份，她看著那東西直直往自己所站的位置砸下來，越來越接近，才了解到自己是在危險的範圍之內。周圍的人開始尖叫，往四面八方逃竄，她也跟著一起盲目亂跑，不斷地被推擠，無數雙手跟腳似乎都想越過她，以更快的速度逃亡。她已經驚恐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也模仿著其他人的姿態，像在水中奮力漫步一般，撥開人群向前推進。

她不知道自己被擠到了哪裡，只知道當那看似船桅的燃燒物體落下時，她已經在危險範圍之外。她被人潮推擠到自己都想不到的方向，似乎在彎彎曲曲的狹窄巷弄間穿梭，周遭全都是半倒或是燃燒中的房子，那些火焰離他們這麼近，她的臉可以感受到燃燒的熱度，燙得臉頰都疼痛起來。她轉頭想避開火熱的溫度，卻忽然被旁邊的人踢了一下，小腿骨吃痛，她不禁彎下身。因為突然停下腳步，緊接著就被後頭不斷往前推進的人給推倒，她整個人向前趴倒，毫無防備的下巴往地上一撞，上下排牙齒用力撞擊，頓時眼冒金星。好像有些人踢了她好幾腳，她下意識地身子一縮，護住頭胸，被不斷踢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滾到路邊。

眼前全是黑的，只感覺到自己的身子緊貼著牆。那牆溫度很高，因為上半部正陷於火海中，她想避開這高溫，卻躲不掉前頭推擠的人群，只能縮著身子暫時不動。過了一會兒，疼痛的感覺稍微減緩，眼睛也看得見東西了，她開始慢慢地在地上爬行。下巴有些麻麻酸酸的，舌頭在口裡慢慢轉一圈，嚐到血的腥味。互相擠壓、踐踏的人群似乎永遠也走不完，她沿著牆邊爬行，彎過一個轉角，那是兩棟房子之間狹窄、黑暗的巷弄，她遠離人群，朝人們流動的相反方向爬行。

她弓起身子，四肢並用地爬行，覺得胸腹很痛，大概是剛才被踢傷了。可以聽到爆炸的聲音仍不絕於耳，有時遠，有時近，她搞不清楚達達爾人究竟在哪裡，是否已成功佔領這個瀕海城鎮，只是眼睛朝下，慢慢地爬行，任地上的碎石子割傷手心與膝蓋。她爬出了這條狹窄的小徑，轉上一條街，眼前到處都是散落的石塊，旁邊有一棟四層樓的房子，現在只剩下兩層，沒有天花板的建築物空蕩蕩地瞪視著上方。她看見那建築物底下似乎有個人影，但那影子一動也不動，彷彿跟他身邊破碎的石塊一般，是沒有生命的物體。

有幾個人跑過她的面前，一邊叫嚷著什麼，她沒聽清楚，也不想理會，繼續朝那人影爬過去。那人坐在地上，背靠著一塊掉落的石頭，臉面對著前方，他的手裡似乎抱著什麼東西。那人有頭淡金色的髮，頭上蒙著一層灰塵土屑，他的臉大半都被黑灰遮蓋，一雙暗色的瞳孔瞪視著前方。火光下，那眼卻是黯淡的。他手裡抱著一個女人，以僵硬的不自然姿態倒臥在他的懷裡。女人的胸口有一大片血跡，她的左肩跟左手嚴重變形，似乎被很用力地向後彎折，佈滿了奔流的血液。男人不動，他懷裡的女人也不動，唯一顯得有生命氣息的，卻是從女人左手滴落下來的血液，一串一串，滴滴答答。

她接近那人，忍著胸腹的疼痛直起身子，將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

「法比歐。」她聽見自己用蒼老、低沈的語調說。

過了一段時間，那聲音才啟動了什麼，男人緩緩地轉過臉，僵硬得彷彿木偶。他轉過頭，看著她。消瘦的臉頰緊繃，他的眼睛黑得透明，除了表層上一抹反射的亮光，什麼也沒有。她想開口，卻聽見了風聲。

她抬頭，不知何時刮起的狂風圍繞著身邊飛舞，地上的土石沙塵幾乎都被捲起，像一群蜂擁的昆蟲一樣迎風亂舞，遮蔽了一半的天空。她可以感覺到小石子畫過自己的臉，灰塵襲擊她的眼睛。風宛如一把刀，銳利地劃過空氣，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勉強睜開眼睛，從眼角的縫隙中看見那灰黑色的天空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聚集。灰色的烏雲在旋轉。

她忽然覺得無所謂了。接著坐下來，坐在那個動也不動的男人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