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微微抬起臉，沒有笑容，連眼神都沒有變動，雙眼的焦距似乎迷失了一會兒，才逐漸集中在男爵夫妻的身上。蘇琪跟在勒伊梅的背後，不自覺地縮著肩膀，想藉東兀得女子比較高大的身形藏住自己。當克羅剎的眼神掃過時，她膽怯地別開眼，卻覺得耳膜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

克羅剎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向克斯肯男爵。「男爵。」他點個頭，說話時下顎的牽動似乎很僵硬。「這位是夫人嗎？」

「是的，容我跟你介紹一下，將軍，」男爵將妻子帶過來：「這是我妻子勒伊梅。」

「你好，男爵夫人。」克羅剎微微點頭，視線只在勒伊梅的臉上停留一下，又飄走。

「你好，克羅剎將軍。」勒伊梅興奮得臉上的笑容藏不住，唇角上揚的角度越來越大，但她依舊做了一個優雅的屈膝禮。「外子要請您多多照顧了。」

克羅剎依然只是點頭，沒多做反應，也沒說半句客套話。但勒伊梅並不以為意，等不及地開口。「我聽說過很多跟將軍有關的事蹟，克羅剎將軍，你脖子上那道疤，真的是跟狼搏鬥的時候留下來的嗎？」

「什麼？」收回遙遠的視線，克羅剎看著勒伊梅。年輕女人的細長眼撐得老大，臉頰紅通通的，正仰頭期待地看著他。

「你脖子上的疤，將軍，」勒伊梅複述：「我聽說十三年前將軍帶領軍隊在邊境打仗時，遇到狼群攻擊，將軍一個人幹掉了好幾隻兇狠的狼，雖然牠們也在將軍的身上留下了不少傷痕，但將軍還是把狼群全數殲滅了。

「將軍脖子上的傷，真的是狼留下來的嗎？」

克羅剎沒回答，克斯肯男爵卻覺得有點窘迫，不禁將興奮的妻子向後一拉，露出赧然的笑容。「抱歉，將軍，我妻子就是這個個性，有話直說，若剛才的問題有冒犯到你，請你原諒，將軍。」

「不，我只是有點好奇，」克羅剎輕搖頭；「男爵夫人，你為什麼對這件事情感興趣？」

「因為我聽說有些人稱你為『狼將軍』，所以我很好奇，這稱號跟那次的事件是不是有關連？」

男爵一聽，臉色困窘地拉住妻子的手臂，嘴唇附在她耳邊說：「別問了，那不是什麼有趣的事，你也知道跟獸類扯上關係的話……」

克羅剎沒接話，只是看著眼前男爵夫妻在竊竊私語，而其餘看熱鬧的人，不是露出帶些興味的神情，就是帶點幸災樂禍的不懷好意。不管是哪一種，他都不想理會。

不知道是勒伊梅說的哪一個字，哪一句話，觸動了他心裡的什麼，克羅剎覺得自己似乎又聽見了那聲音。如同遠而近的風，像高高低低的呼號，環繞在他的四周，充斥著整個腦袋，他覺得頭痛起來。這聲音是從何時出現的？他想聲音應該始終都圍繞在他的身邊，只是在剛才的一瞬間忽然被放大，高聲吶喊起來，滿布在他的頭顱內部，密密麻麻的像不知饜足的蟲子。

他急速呼吸，眨眼睛，想避開因聲音而起的焦躁與疼痛，但那聲音與四周人的說話聲纏繞在一起，他們的竊竊私語被放大成充滿回音的浪潮，每個人看著他的眼神都帶點敵意與臆測。克羅剎發現自己背脊上滿是汗水，他緊抿著唇，忍耐拔腿就跑的衝動。

「不好意思，我……」

勒伊梅突然擋在他的面前。「將軍，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請你別介意。」

「不，你沒說錯什麼，男爵夫人。」

他往左側跨一步，勒伊梅又靈巧地向右移，擋住他的去路，抬起泛著盈盈水光的眼睛。「將軍，我真的要跟你道歉，我不知道這件事情很困擾你……」

「那件事一點都不困擾我，真的，男爵夫人。」他吸氣，雙手背在身後，阻止自己想推開勒伊梅的衝動。

「可是我……」

「夫人。」克斯肯男爵再也看不下去，握住妻子的手臂想將她拉向自己。勒伊梅的身子一會兒倒向克羅剎，一會兒又被丈夫拉住向後倒，整個人搖搖晃晃，克羅剎一見反射性地伸手想扶住勒伊梅，但她最後卻向自己丈夫倒過去。克羅剎一時剎不住腳，撞上勒伊梅身後沒有躲開的蘇琪。

克羅剎趕緊伸手抓住搖搖欲墜的蘇琪。「沒事吧？抱歉。」

但這個一看就像是個外地人的女孩僵著身子，頭微微抬起，一雙淡色的眼睛卻連眨都不眨一下，無表情的蒼白臉孔，透露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驚恐。當兩人的視線交會時，他看到女孩的身體明顯地顫動了一下，接著纖長的睫毛顫動，她的左眼落下了一滴淚。

眼淚彷彿是她銀色眼睛的分身，從那一灘悲傷中痛苦地分離出來，克羅剎幾乎可以感覺到淚滴滑過自己肌膚的溫熱。他頓時覺得惱怒，對自己專注於那眼淚的情緒很不理解，他不想讓那眼睛的痛苦也滲入自己的心中。只是一滴淚，輕得沒有重量，卻足以砸破他四周的保護網。那裂痕讓他心驚。

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愧疚，他感覺到一股悶熱的昏眩，克羅剎有些激動地抓住女孩的雙臂。「你，你哭什麼？受傷了嗎？」

「將軍？」

他聽見勒伊梅不解的尖叫，但克羅剎並沒有理會，女孩纖細的手臂在他的手下顫抖，那張沒有表情卻蘊含著痛苦的臉，緩緩看向他。

「那個女人是誰？」蘇琪忽然開口。

「什麼女人？」他發現不只是女孩在顫抖，連自己都在顫抖。

「那個死在你懷裡的女人。」

好像有人用什麼重物猛力敲擊了他的頭，一片黑色迅速地在眼前蔓延開來，除了眼前女孩的眼睛，透明得幾乎沒有顏色的眼睛，佔據了所有視線。他什麼也看不見，卻一再重複憶及死在他懷裡的僵硬。

「你到底想說什麼？你看到了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突然爆發開來，對著她吼叫，雙手用力地搖晃著她的身體。感覺到有幾雙手搭在他的身上拉扯，有許多聲音在叫喊，但是他誰也不理會，也無力理會。「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女孩的眼睜大，但不再流淚，她的嘴微微張開，想說什麼，卻又數度闔上。

「你說什麼？」他吼叫。

「我……聽不到……」

「什麼？」

在他手中僵直顫抖的身體忽然像解體一般崩潰，克羅剎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尖叫，接著反射性地接住倒下來的女孩。在這一瞬間，聲音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