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車駛往三塔城堡的左邊，在附近龐大的車棚與沿著牆連綿成排的馬廄邊停下。蘇琪看見裡頭停了不少台馬車，個個都裝飾得精美絕倫，在馬廄內休息吃草的馬匹也都是高大健美的良駒。蘇琪隨著勒伊梅下車，在附近找到一個穿著雪白襯衫、深紅色長外袍、深紅色緊身褲的僕役，向他問了克斯肯男爵目前的所在地。

「夫人，克斯肯男爵目前正在紅廳。」僕役極其禮貌地彎身行禮說。

「謝謝，請帶路。」勒伊梅微笑頷首，微微抬起下巴，緩步跟著帶路的僕役，一邊招手示意蘇琪也跟上。

「夫人……」

「還叫什麼夫人，都說了叫我勒伊梅比較好，一聽人叫夫人，我就渾身不對勁。」勒伊梅上吊的細長眼瞥向蘇琪，眼瞳裡跳動著俏皮的光芒，但她的神情仍是拘謹而高雅的。

「呃，那，勒伊梅，你今天為什麼要來見城主？」蘇琪雖改口，但壓低聲音說。

「其實不是多瑪夫人要見我，她是要見我家那口子。」勒伊梅笑著說：「現在我們跟達達爾人達成協議，雙方的主君要和談了，多瑪夫人希望我家那口子跟著去幫忙。」

克斯肯男爵的家族向來與多瑪夫人的家族親近，彼此之間似乎還有些姻親關係，自然在政治上互相扶持。近來克斯肯家族的地位有竄升的跡象，尤其在這次達達爾人攻城時，克斯肯家族大力支援多瑪夫人的決策，還動用自己私人的守衛幫助克羅剎將軍抵抗敵軍，導引城外居民進入城內避難，似乎頗受城內居民的好評。

兩國主君和談時，多瑪夫人雖身為這一回攻防戰的功臣之一，但由於仍需要留在桑斯法城收拾殘局，不能離開。但對精於計謀的政治人物來說，不可能錯過能直接面對主君的機會，因此多瑪夫人舉出克斯肯家族內的年輕代表參加兩國主君的和談，也是想以親信在現場佈下耳目，鞏固自己的勢力。

「聽起來很棒。」蘇琪說。

「棒什麼，說難聽點就是去炫耀的嘛，多瑪夫人自己沒辦法去邀功，只好派個人去跟主君說說了。」勒伊梅心直口快地說，沒注意到在前頭帶路的僕役的一邊肩膀似乎跳了下。

個性向來大剌剌的男爵夫人沒注意，但蘇琪可看到了，她趕緊扯了下勒伊梅的手臂。「勒伊梅，城主辦的宴會是什麼時候舉行？」

「五個極陰時間後。」勒伊梅從腰帶裡掏出一把做工精緻的淺綠色小扇子，輕悄悄地拉開，微微在自己的頸項間搧風。「算是慶功宴吧，因為之前跟達達爾人的談判進行得很順利，聽說今天即將確定將來兩國主君和談的地點，細節已經定得差不多了。多瑪夫人心裡高興，找了大家來好好跟死對頭炫耀一番。」

「勒伊梅。」這回蘇琪看見前頭的僕役兩個肩膀都跳了一下，她忍不住小聲說。

「怎麼了？」勒伊梅一臉茫然地看著蘇琪。

「沒有，我是問你，兩國主君和談的地點選在哪一國。」

「喔，跟十年前一樣，是艾格西斯呀。對了，蘇琪，艾格西斯不就是你家鄉嗎？」

兩人隨著僕役穿越過城堡左翼的入口，進入一條稍嫌狹窄的長廊，木頭鋪成的地板被擦拭打磨得光滑細緻，長廊上，有不少行色匆匆的僕役，跟穿著軍服的軍人穿梭著。

「是艾格西斯的哪一座城市？」聽見自己家鄉的名字，蘇琪仍感到心中一跳，但那情緒與所謂的思鄉無關。

「哪一座城市？我想想看……」勒伊梅「啪」地一聲收起手中的小扇，將扇子尾端一頭輕輕貼著自己的唇，沈思著。「反正我記得是個邊界的城市，每次和談不都是在邊界？記得我家那口子說那裡很冷，到處都是礦山，好像叫……叫賽什麼……」

「賽加城？」

「沒錯，就是這個名字！」勒伊梅咧嘴一笑，扇子用力敲在另一手的手心上，發出很大的聲音，引起周遭人的側目，勒伊梅依舊渾然不覺。

賽加城是位於艾格西斯與東兀得邊境的一個小城，偏向南方，也相當接近南部與達達爾的交界。蘇琪沒去過賽加城，只聽聞那是一座充滿了黑黝黝的礦山和煙霧繚繞的城市。

「什麼時開始和談？」

「不知道，大約這幾天會定下來吧。」

她們隨著僕役穿越過數道門，每經過一道門，空間就顯得越大，蘇琪知道她們已經進入中央的主屋了。一片光潔亮麗的大理石地板上，到處迴響著人們的腳步聲，「踏踏踏」地彷彿直接敲在她的腦袋上，有一種不太真實的疼痛感。隨著僕役東彎西拐，一路穿越過氣派的大廳與似乎無窮盡的迂迴長廊，勒伊梅也數次停下來跟擦身而過的人打招呼。這些裝束華麗的人都皮笑肉不笑地直說恭喜，並順便探問最新進展，勒伊梅的反應則有些冷淡，只是客套地寒暄幾句，然後拉著蘇琪快步離開。

「男爵夫人，紅廳到了。」僕役在一座裝飾華麗的對扇木造門前停下，站到一側，一邊彎身行禮，一邊打開門。「男爵正在裡頭等候，請進。」

勒伊梅在瞬間恢復成男爵夫人的模樣，對領路的僕役點個頭，微微抬起下巴，挺胸，緩步走入紅廳。

這個房間之所以被稱為紅廳，或許是因為裡頭到處都是紅色。深紅色的厚重地毯，即使是穿著厚底的靴子走在上頭，也可以感受到絨毛的柔軟。圍繞著四周的寬闊牆面，上半部維持著乾淨的白色，下半部則貼上有著纏繞的草葉花紋，並以深深淺淺的紅色為底的壁紙。掛在窗邊與自天花板落下的布幔也是紅色的，散落在各角落的椅子，不論形式如何，是鑲了軟布的沙發椅，還是看來硬梆梆的四腳木椅，也都是清一色的紅。幾張或大或小的桌子是用深紅色的木頭作成，擺在桌上、牆上的燭台，也是偏紅色的亮晶晶古銅。掛在牆上的畫，不管是歷代城主的人物肖像、以桑斯法城為主題的風景畫，都是以紅色為基調。擺在石造火爐上的花瓶、給客人使用的水杯、裝盛食物與水果的碗盤，是淺紅、粉紅、深紅、洋紅、金紅、腥紅。

初入這個房間，蘇琪先是感覺到一股窒息。突如其來的一片紅色，讓她在視覺上難以適應，幾乎覺得在火爐中搖曳的一片橘紅光影似乎就要跳出來一樣，周遭所有一切，地毯、布幔、椅子、桌子，全都是這一片火的延伸。她想起黑影中晃動的火焰，及向她襲來的灼熱的風。蘇琪不禁轉過臉，深深吸一口氣，感覺到空氣中的溫度並沒有如她想像的升高，才稍稍安心。

紅廳裡有不少人，大多是穿著華麗的男人，也有軍人，各自群集在一起討論著什麼。勒伊梅一進入，各個集團中有不少人轉過臉來看，但其中有個男人從沙發上站起來，朝她們走過來。

「夫人。」高瘦的男人臉上漾著有些拘謹的笑容，帶動了嘴角，卻沒往上傳遞到有些僵硬的臉部線條。他伸出手，握住妻子也向他伸過來的手。「你可錯過時間了，多瑪夫人剛剛才離開。」

「什麼？我還是來晚了嗎？」勒伊梅瞪大眼睛。

「不，是她稍微早一點，」克斯肯男爵身子轉過身，改為挽住妻子的手臂，帶她前進：「和談時間的議定比預期中還要快，我們比預定還要早結束會議。」

「喔，原來是這樣。」勒伊梅有些漠不關心地說，接著又側頭看著丈夫：「我沒來，多瑪夫人有說什麼嗎？」

「沒什麼，她只是邀請你也一起參加她的晚宴。」

「那就好。」

「夫人，這位是……」克斯肯男爵眼尖地發現跟在後頭的蘇琪，他微微轉身看著她，眉眼上吊，露出審視的神情。

「喔，我忘了跟你說，她叫蘇琪伊拉，是我以前常跟她買腰帶的一個織娘。」勒伊梅愉快地說：「之前不是因為達達爾人攻城的關係，北方的那個織工村關閉了嗎？那裡的織娘跟工人都遣散了，我正愁找不到腰帶配我最近新作的那件衣服，結果剛巧在外頭遇到她，就順便帶進來了。」

「是卡提拉小姐嗎？」克斯肯男爵聽完妻子的解釋，眉眼又垂了下來，換上一個溫和的笑。

「呃，是的，對不起，男爵，我……」蘇琪沒想到男爵竟能叫出自己的姓來，有些驚愕地張開嘴，停下腳步。

「沒關係，你不用道歉，卡提拉小姐，」克斯肯男爵發出短促的笑聲：「這一切都是我妻子的任性，把你給拖進來。以後別這麼衝動，一個弄不好，事情可能會變得很複雜。」

後頭那一句話是對他妻子說的，是勸戒，但語氣並不嚴厲。勒伊梅似乎也習慣了，只是揮揮手，笑道：「我知道了啦，我只是怕蘇琪跑了。」

「現在大家都只能待在城內，卡提拉小姐還能跑到哪裡去？」

「哎呀，別說了，」勒伊梅掐了丈夫的手臂一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事就是欠考慮嘛。」

「知道就好。」男爵微笑。這一回是個大大的笑容，暗色瞳孔裡閃動著溫暖的火焰。

「對了，你什麼時候出發？」勒伊梅問。

「再過十個極陰時間。」男爵回答：「從桑斯法到賽加，也至少要走上三個極陰時間。」

「這樣呀。我是搞不清楚啦，只是，你得在那裡待多久？」

男爵聳聳肩：「少說也要一個週期吧。」

「這麼久？」勒伊梅瞪眼嘟嘴，露出不悅的神情。

「所以多瑪夫人才要叫你一定得出席晚宴，因為她要跟你道歉，讓你的丈夫離開身邊這麼久。」

「既然都知道，還派你出去做什麼。」勒伊梅輕哼一聲，將臉轉開。

「別這樣說，」克斯肯男爵摟住妻子的腰身，傾身在她耳邊說：「我跟你介紹一些人。你不是一直很想認識克羅剎將軍嗎？」

「真的？真的？」勒伊梅馬上忘了先前的不愉快，眉開眼笑，抓著丈夫的手臂大叫：「他在這裡嗎？他也在這裡嗎？」

「小聲點，別那麼激動，大家都在看你。」男爵悄聲說，有些困窘地看著四周的人。他拉住妻子激動揮舞的雙手：「別跳了，過來，我跟你介紹。」

男爵一邊帶著妻子向前走，一邊轉過臉，對著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的男人微笑。「克羅剎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