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6/05/28 14:56:43瀏覽98|回應0|推薦0 | |
整個城市都在沸騰。就像是將一塊燒紅的石頭投入一鍋溫水中,溫度陡然升高,在一瞬間爆炸開來,發出嗤嗤沸騰的聲響,滾水從鍋緣溢出。投入的滾石,是談判成功的消息,沸騰的,是桑斯法城的居民。 蘇琪站在窄小的陽台上,以手肘撐著欄杆,微微彎身,俯瞰著下方的景色。樓台並不算高,但多少可以看見主要大道上的人龍。幾乎所有城內居民都丟下手邊的工作,衝到城門口迎接城主與將軍的隊伍,並且沿著整條主要大道排列,將一條寬闊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從蘇琪這邊看過去,主要大道似乎成了一條五彩的河流,不斷地搖擺著、波動著,人們丟至空中的花朵與彩帶碎屑,像是濺起的水花。 因為距離尚遙遠,還有其他建築物層層遮蓋,蘇琪看不清楚城主與將軍的隊伍究竟行進到哪一處,只能在每一棟房子錯開的縫隙間,隱約看見城主白色馬車的頂端,鑲著金銀二色的流蘇在晃動著。 「躲在這兒做什麼哪,蘇琪。」 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蘇琪並沒有馬上回頭,只是忽然直起身子。沒過多久,穿著寬鬆深藍色袍子的身影慢慢晃到她身邊,一起靠在陽台的欄杆上,俯瞰著遠方景色。 「你才躲在這裡做什麼,麥叔。」 頭上綁著深藍色頭巾,膚色黝黑的中年男人輕聲呵呵笑著。「我年紀大了,哪能跟那些高大的傢伙一起擠呀。」 「那我不是更擠不了了?前面多幾個東兀得人,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蘇琪微微一笑,又回復原來的姿態,手肘撐著欄杆,身子微微向前傾:「所以還是在這裡好,總算可以比他們高。」 麥紐爾也仿照蘇琪的姿勢,身子傾前看著下方。「那些東兀得人可難得這麼熱情,不過也難怪,這可是他們最近幾年來第一次打贏這麼大規模的戰爭。但是就算近在身邊,對我們這些外地人來說,總不是自己家的事。那些擠在一邊的外地人,全都是看熱鬧去的。」 城主與將軍的隊伍似乎逐漸接近了,因為歡呼聲越來越大,轉眼間發現人群的河流不斷地朝他們的腳下匯集過來。蘇琪與麥紐爾居住的旅店日楊,是位於桑斯法城的北部,接近主要大道的底端。城主與將軍的隊伍大略會走至此處,然後在這裡轉彎向西行,直接走回城主的宅邸。 「麥叔,前些日子,你怎麼沒跟商隊一起回國去?」或許是覺得有些無聊,蘇琪隨口問道。 「沒什麼必要,」麥紐爾從寬大的衣袖間掏出一個小小的煙斗,再從懷裡拿出兩顆打火石,輕輕一擦就冒出小火花。火星跳進菸絲裡,麥紐爾迅即猛吸一口,菸絲發出火紅的光。「貨都早一步先送回去了,因為看情勢不明朗,所以這一回送了很多,應該還可以再撐一段時間。」 麥紐爾是來自北方的沙堡的商人,主要採購自己母國產量稀少的棉花、棉線,供給沙堡的婦女編織她們所擅長的地毯。有時也購買一些美麗精緻的腰帶、頭帶,當作來自異國的禮物。他長時間往來於沙堡和東兀得的織工村之間,因此也與在那裡工作的織娘們熟識。從織工村被移送到城內的外地人,除了蘇琪,也只有麥紐爾跟幾個同樣是作生意的商人。 麥紐爾徐徐吐出一口白煙:「倒是你,小丫頭,你家鄉離這兒這麼近,怎麼不回家哪。」 「我也覺得沒什麼必要。」 麥爾紐咬著煙斗,一撇鬍子底下的嘴唇微微一彎。「你膽子也太大了點。」 「麥叔不也是?」 「我可是個生意人哪,早習慣這種生活了,十年前他們打仗的時候,我可也是在場的。那時候的狀況比這一次慘了些,雖然東兀得還是撐了下去,不過之後和談的速度也很快,簡直就像是事先就講好了一樣。」 麥紐爾咬了咬煙斗。「蘇琪,你是跟席絲卡她們一起進城的?」 「嗯。」 「她們婆媳倆現在住哪裡?」 「曼茵夫人有個遠親住在城西,她們現在住在那裡。」 「還是趕著織腰帶?」 「沒大型的織布機,只能用手動的,速度比較慢。」那種小型的手動織布機,剛好可以架在一個人的腿上,然後用腳踩著固定。一次只能織一點點,一條正常規格的長腰帶,可能要織上將近一個週期。即使速度這麼慢,曼茵跟席絲卡依然一人架著一台織布機,從早到晚辛勤工作。 「這麼辛苦。不過封城可能還要一段時間,就算織好了,貨也送不出去,也沒人要來買。」麥紐爾說。 「她們說,總是得為將來打算,誰知道戰爭何時會結束。」 「堅強的東兀得寡婦。」麥紐爾說,語氣中沒有輕蔑,也沒有讚賞。 城主與將軍的隊伍已經相當接近了,蘇琪看見城主搖搖晃晃的白色馬車逐漸清晰,坐在裡頭對四周群眾揮手致意的人影也清楚可見。 「蘇琪,城主身上的腰帶,可是你織的?」麥紐爾突然問道。 蘇琪瞇著眼看了看,目光專注在多瑪夫人身上那件高貴的銀白色長袍。隊伍越接近,越是能看清楚她腰上的腰帶,是用白色與銀色的細線織成,交纏成複雜的花紋,邊緣用銀色的線繡上花草圖案。腰帶鬆垮垮地垂在多瑪夫人的身側,尾端銀色的流蘇隨著馬車的搖曳晃動著,發出耀眼的光芒。 蘇琪當然一眼就能認出自己的作品,她點點頭。 「真是厲害哪,我看從艾格西斯來的織娘,就數你最出色了。」麥紐爾搖頭讚嘆。 「沒這回事,大家都很厲害。」蘇琪說。面對麥紐爾的稱讚,她並未露出喜色,反倒臉色有些黯沈地別過臉。 麥紐爾以眼角瞥了蘇琪伊拉一眼,鬍子下的唇抿了抿,不過沒說什麼。 城主與將軍的隊伍已經非常接近,幾乎就在他們的腳下,主要大道離日楊旅店僅只隔著一條小巷的距離。城主樸素卻精緻的白色馬車轉過他們的面前,繼續朝西行,前後夾著護衛的騎士隊伍,個個直挺挺地坐在馬背上。之後,就是克羅剎將軍的隊伍。距離城主的馬車有一小段距離,他的前頭與兩旁都沒有護衛,自己一個人騎著一匹黑色的戰馬。戰馬踢踏著石板路,發出清脆的聲音,小跑步著,鼻孔噴出氣,透露出煩躁的姿態,彷彿要不是坐在牠背上的主人以韁繩緊緊制御著,就會不顧一切跨步狂奔。 克羅剎的深紅色軍服上,繡著象徵他地位的記號,展翅翔鷹貼在寬闊的胸膛上,有一種高貴、銳利的態勢。他瘦削的臉孔僵硬,黑色暗瞳一片平靜,彷彿對身邊的鼓譟、激動一無所知。蘇琪的目光不自覺地被克羅剎所吸引住,讓她幾乎無法轉開視線的,是克羅剎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一潭死水。從他體內散發出來的防護氣息,籠罩住全身。他看起來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以一層密密的網蓋住,阻絕別人的靠近。蘇琪從未見過防禦心這麼強的人。 「是克羅剎將軍哪,」麥紐爾呼出一口白煙說:「他還是這麼受歡迎。」 「克羅剎將軍是東兀得的英雄,」蘇琪說:「他們都是這麼說的。」 「少見的人。」麥紐爾黝黑肌膚上的皺紋跳動了下,眼神緊盯著即將從他們面前轉過的克羅剎:「東兀得跟達達爾雖然是世仇,不過可能是打仗打太久了,早就忘了當初打仗的原因,只是一昧把戰爭當手段。克羅剎將軍倒是其中最有決心的人,這樣的人不簡單哪。」 「這麼堅強,又這麼脆弱。」她不自覺喃喃地說。 「啊?」麥紐爾聽不清楚,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不,我是……」蘇琪覺得腦子一片混亂,詭異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晃動。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說出這些話來,或許是她體內殘餘的本能在作祟,但是為什麼?面對麥紐爾懷疑又好奇的表情,蘇琪極力想掩飾、解釋什麼,但怎麼也想不出個藉口,只能漲紅著臉,兩手緊緊交握著,小嘴一張一合,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慌亂的眼光四下搜尋,正好看見底下的克羅剎將軍隊伍經過他們面前,即將轉彎向西。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從頭到尾都直挺挺地坐在馬背上的克羅剎,忽然微微抬起頭,向上看了一眼。深幽的目光不知是向哪一處定焦,但剎那間蘇琪覺得自己似乎被那雙眼睛掃到。她忽然覺得耳鳴。 彷彿有很多東西拚命地要灌入她的耳朵中一般,一股強烈的衝擊波濤不斷地凝聚、濃縮,粗暴而無禮地試圖從耳朵進入她的身體內。但是她的身體已經完全封閉了起來,不管用多大的力道硬是逼入,都無法對外開放,這一切只是讓她感到痛苦。蘇琪摀著耳朵蹲在地上,她什麼也聽不見,強大力量在耳膜上擊響的震盪,震得她的腦袋轟轟作響,雙眼發黑,好像被人硬生生地在腦袋上敲了一拳,打得她五臟六腑幾乎都移位。 「蘇琪,你是怎麼了?」麥紐爾有些驚慌,趕緊扶住蘇琪搖搖欲墜的肩膀。 走開,走開。她想這樣大叫,但是她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到,甚至連嘴都開不了。只能抱著頭,動也不敢動,等待著這一波衝擊的過去。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似乎是許許多多種聲音交纏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能量,而這能量正試圖入侵她的身體。蘇琪顫抖著,無法承受那單一卻強大的意志。她的頭痛得像快要裂開來,除了尖叫,她幾乎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什麼。 漸漸地,那力量似乎在消散,但仍像風一樣一遍又一遍掃過她的耳際,卻如同已經遠去的暴風般越來越弱。蘇琪覺得她聽到一陣尖銳的鳴叫,拔高的尖聲又細又長,像針一樣竄入她的腦中,蘇琪不禁皺眉,全身顫抖。 「蘇琪?」 她感覺到有雙手碰到她的肩膀,幾乎是反射動作,蘇琪猛地站起身,退後,一把推開那雙手。眼前的黑霧逐漸散去時,她看見麥紐爾有些錯愕的臉,他的雙手還停留在半空中,好像在納悶自己的手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蘇琪,你是怎麼了?」麥紐爾黝黑的臉上出現擔憂。 「沒事,沒事,」蘇琪趕緊揮著手,又連連後退數步,嬌小的身子擠在陽台角落:「我沒事了,沒事了。」 「可是你看起來……」明明一副很痛苦的樣子。麥紐爾雖然想這樣說,但屬於商人的眼睛閃過一絲精明,沒再問,也沒靠近。「蘇琪,你真的沒事了?」 「沒事,我沒什麼事。」她用雙臂抱著自己的身子,反覆地喃喃自語,像是在尋求確認。 克羅剎將軍的隊伍已經通過,但群眾的歡呼叫囂聲依然不絕於耳,人聲的浪潮在那鼓力量消失後,隨即取代了空位,蜂擁進入她的耳中,鼓譟的聲響在她的體內迴盪著。蘇琪忍不住又再度摀住耳朵,踉蹌地快步離開陽台,衝回室內。 麥紐爾的眼神跟隨著蘇琪抱頭,縮著肩奔跑的背影,再回頭,將軍的隊伍已經通過面前,轉向西行,只餘下最後一列步兵穿越過人海,隊伍被熱情的人群擠得有些凌亂。 在前頭昂首挺胸,始終維持著一貫姿勢的男人,仍然在一片人潮汪洋中繼續前進。 |
|
(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