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叫什麼名字？」

「蘇琪伊拉 • 莫格斯 • 卡提拉。」

「從哪裡來的？」

「艾格西斯。」

瓊斯基微微抬頭，看著坐在他眼前的女孩。女孩始終低著頭，讓一頭黑髮垂下，遮住了大半面容。他不喜歡對著一個人的頭頂說話，若這女孩是他的部下，大概會被大聲喝叱著要抬頭挺胸。瓊斯基坐在遮陽的帳篷底下，午後陽光直射的草地有些燠熱，雖然時序入秋，但乾燥的草地反射著陽光熱氣，像一層微熱蒸發霧氣般籠罩在四周，令人心浮氣躁。一眼望去，女孩的後頭還排著一長串人龍，都是穿著各具特色的服裝、有各種膚色、眼睛、面容的外地人，也跟他一樣忍耐著燥熱的氣候，壓抑下心底浮動的情緒。後頭再遠一點，可以看見青蔥草地上排放著更多的帳篷，底下有許多或坐或立的傷患，有些人被抬進抬出，拿著食物與藥草的人們穿梭在其中。

瓊斯基微微呼出一口氣，心思仍轉在那些受傷的同胞身上，過了一會兒才掉轉回被陽光刺痛的視線，停留在眼前的女孩身上。他這一下午不知已問過多少人同樣的問題，因此對女孩畏縮的姿態有些厭煩。不過，她只是個外地人，而他的工作也只是做個基本的身家調查，判斷對方是否有間諜嫌疑。

瓊斯基清清嗓子，繼續問。「你的身分證明跟居留證明呢？有帶在身上嗎？」

女孩有些慢條斯理地，從身上穿的黑色長袍中掏掏弄弄地，拿出兩張折疊得小小的紙來，攤開放在小桌上。身子傾前移近時，瓊斯基總算看清了她的臉。女孩的長相跟東兀得人線條分明的臉不同，她的臉很小，膚色白皙，雙頰是柔和圓潤的曲線。在東兀得人五彩斑斕的髮色中，一頭的黑色長髮顯得突兀，而她的眼睛也不似東兀得人幾乎是清一色的暗瞳，女孩的眼睛顏色很淡，淡到近乎透明，瓊斯基會想叫這顏色是銀色。

瓊斯基仔細審視她拿出來的兩張紙，發現叫蘇琪伊拉的女孩，因為職業的關係，有得以長時間居留東兀得的證明。

「你是個織娘？」

女孩點頭，嬌小的身子又退縮回椅子上，頭低垂。

瓊斯基瞥了眼她繫在黑袍外的寬腰帶。腰帶是用鮮豔的青色與黃色棉線織成，呈現複雜的菱形花紋。就算再不懂腰帶的品質，他也看得出來這織工的精緻度。東兀得婦人向來習慣穿著式樣簡單、顏色樸素、行動方便的長袍，她們將自己對美麗的追求寄託在各種花色、形式的腰帶上。而鄰國的艾格西斯婦女，因為宗教的關係，經年穿著黑色長袍，也不在身上做任何裝飾，唯一只在髮上綁著各色頭帶。瓊斯基知道，艾格西斯以頭帶的精緻美麗、織工繁複著稱，這兩種裝飾品雖然用途不同，但製作程序卻很相近，為了追求更精細的品質，製作腰帶的人邀請鄰國技巧高超的織娘到東兀得來工作、指導，是常有的事。

「你來東兀得多久了？」

「一年．」

「住在城外北邊的織工村？」

她點頭：「我跟幾個東兀得的織娘住在一起。」

瓊斯基放下有些皺巴巴的紙張，拿起手邊一疊紙翻看，另一手輕敲桌面。「從艾格西斯來的織娘，只有你一個人嗎？我這邊的記錄是，住在織工村的外地人，被送到城裡來的，好像只有你而已。但我想原本應該還有更多人吧。」

「他們……他們聽說戰爭即將爆發，都先回家鄉避難去了。」她抬頭，銀眼瞥了下瓊斯基的表情，接著又迅速地低下頭。

「那你為什麼不跟著一起走？艾格西斯離這裡又不遠。」

「我是想，情況應該沒有糟到要回家鄉避難的地步。」

「何以見得？」

「達達爾跟東兀得的戰爭一向都是這樣，不是嗎？」蘇琪再度抬頭，這回正視著瓊斯基的眼睛，目光中閃爍著疑惑。

「你還真有信心哪。」瓊斯基看來僵硬的臉孔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就算是他自己，也沒能預測達達爾人會攻城失敗。身為軍人，他知道戰爭的情勢永遠是難以捉摸的，不過這外地來的小織娘卻似乎對東兀得的軍事實力深具信心。

瓊斯基又拿起另一張紙端詳，那上頭記載著蘇琪在艾格西斯的身分證明，跟當初入境東兀得時的記錄。他看著，忽然目光被其中一行字吸引住。東兀得軍人微微挑眉，眼神由手中的紙張移開，看著女孩，帶了點審視的意味。蘇琪感覺到瓊斯基眼光的轉變，不禁挺直背脊，擺在腿上的雙手緊緊交握。

「你以前，曾經在艾格西斯的學苑待過？」

蘇琪迅速地抬起頭，看著瓊斯基，似乎想說些什麼，又隨即轉開眼。但瓊斯基仍在那雙銀眼中捕捉到一閃即逝的無措。

「是，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瓊斯基瞥了眼手中的紙張。「一般進入學苑就讀，大約是在十四歲的時候，基本上大約經過三到四年就可以算是個巫師。這上頭的記錄是，你在學苑待了兩年，然後離開，從沒做過巫師的工作，反倒做了織娘。

「你為什麼離開學苑？」

「我想，是我沒有做巫師的天分。」她平靜地說。那似乎是一個反覆演練過的答案，瓊斯基有些不滿意。

「如果真沒天分，他們當初就不會要你進學苑了。」

「但是每個人的程度不同，我在哪裡勉強待了兩年，就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成為巫師，所以我……」蘇琪解釋道，但聲音越來越小，話尾幾乎消失在嘴裡。

「是嗎？」瓊斯基像是有些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紙張丟在小桌上。「做不成巫師，卻選擇做了織娘，倒還真特別。」

「我母親是個織娘，我只是繼承母業。」

瓊斯基看著那張過度平靜，總是低垂的臉。她的回答聽起來沒什麼不對，但多疑的天性仍讓他的腦子裡翻湧著許多問題。為了管理日漸稀少的巫師所設立的國家學苑，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尋找有天分的孩子。當然也有不少人從學苑退下來，各種原因都有，但這不是什麼好事，聽說在某些地區，還可能會讓整個家族鄉里蒙羞。瓊斯基有些懷疑地看著女孩過於沈靜的表情。

「就算真是像你講的，不過程度再差，也總有個基本的能力。從學苑退下來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但我也看過不少像你這樣的人，雖然說是不入流，但最後還是當起了鄉野的雜牌巫師。雖然終歸來說，那是不合法的，但總也是一種謀生方式，況且缺乏巫師的鄉下地方，還蠻需要這種人的。」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連基本的法力都……」她趕忙開口，接著似乎是發現自己的反應太過急躁，聲音又逐漸消逝，很快就被草地上呼嘯而過的風聲，與身後人群的嘈雜所蓋過。

「什麼？」瓊斯基有些厭煩地傾身向前，想聽清楚。

「……總之，我是說，我不是巫師，我不做那些巫師做的工作。」聲音又變大了些，平靜的面具出現一絲絲崩裂的痕跡。

瓊斯基看著終於顯露出焦急的臉，停頓了下，身子又倒回椅子上。「你現在住哪個地方？」

「『日楊』旅店。」

「城北那一間？」

蘇琪點頭。瓊斯基想了想，安排住進日楊旅店的外地人，大多是擁有長期居留權的附近住民。他取來那一疊紙張，拿起鵝毛筆在上頭寫了些什麼，接著抬頭看著女孩，將那兩張證明遞過桌子。「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她睜大眼睛，彷彿在問「就這樣」？

「回去，好好待在旅店裡。雖然那裡管制比較寬鬆，不過現在狀況還不是很明朗，小心一點，別四處亂走。」

「喔，謝謝，嗯……」蘇琪接過自己的入境與身分證明，半站起身，有些遲疑地看著瓊斯基。

「瓊斯基，隊長。」他語氣僵硬地說。

「謝謝你，瓊斯基隊長。」蘇琪再度彎身道謝，接著迅速轉過身，像奔逃似地快步離開。

瓊斯基瞪著蘇琪逃離的背影，夾雜在各種膚色、各式服裝的外地人當中，她一身黑衣，縮著脖子與肩膀走路的身形，仍顯得突兀。他舉起筆，原本想在紙上那個名字底下畫線，但手在空中停頓了一會兒，又放下筆。瓊斯基再度抬頭，已捕捉不到黑色的身影。

「膽小鬼。」他輕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