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舉步維艱地走到那顆大岩石的旁邊，懷斯放開瓊斯基，發現他幾乎很快就靠著岩石坐倒在地上。懷斯沒心思去想瓊斯基是否受傷嚴重，他正急著到處探看這岩石上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綁住他們。岩石比遠看還要高些，就位於隆起的土丘之下，下方呈一個凹陷狀，底下的泥土帶著一股潮溼的氣味。懷斯繞著岩石探看，卻還沒發現任何一個突出的尖角足以讓他綁縛任何東西。他抓著石頭的邊緣，一腳踩著石頭傾斜的腳步，攀到岩石上。

在上頭的視野相當好，好到讓懷斯看清了逐漸接近的風暴。草葉間隱匿著灰色氣塊，正在快速地擴散、漲大中，像一團有意識、有生命的怪物，先是蹲伏著身體，像充氣一樣不斷地漲大，背部隆起、四肢展開，懷斯已經在腦海中看見那風暴站起身的樣子了。他覺得大事不妙，以這風暴可能形成的大小，恐怕都可以把整座山剷平。他們逃得過這一劫嗎？

「懷斯，你在做什麼？」

他聽見瓊斯基的聲音從底下傳來，懷斯想回頭，背後卻突然吹來一陣風，把他吹得整個人失去了平衡，整個人趴倒在岩石上，他的臉頰撞到了尖銳的岩石表面，痛得他的臉一陣麻木。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約莫是聽到聲音，瓊斯基問道，懷斯感覺他的聲音在逐漸接近中。

「等等，沒事，你不用上來，」懷斯很快地爬起身：「我這就下來了，風暴接近了。」

懷斯摸摸自己脹痛的臉頰，一腳溜下岩石邊緣，正準備下去時，眼角卻瞥見，被灰濛濛的風暴霧氣籠罩的樹林裡，似乎有個人影。懷斯一時忘了所有動作，身子一半掛在岩石上，專注而忘神地看著那個影子。一片灰色霧氣中，他看見那人似乎穿著綠色的袍子，寬大的袖子與長及腳踝的下襬隨著狂風飄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看起來像是有一股旋風環繞著他的身子。但是他完全不為所動，穩當地站立在地面上。

是達達爾的化風師。懷斯這樣想，也知道危險逼近了，但身體卻動不了。一方面是轉移不開好奇的視線，另一方面是因為風勢增強，迴轉的風形成相當大的下壓力量，他整個人幾乎被壓得只能匍匐前進，胸部壓著尖銳的岩石邊緣，動彈不得。

儘管衣袖被吹得狂亂搖擺，那個化風師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男人的臉，似乎是看著山頭。懷斯很勉強地移動身體，一面又情不自禁地搜尋男人眼光的方向。傳來什麼東西被折斷的聲音，懷斯看見一截樹枝在空中飛舞，忽地轉了個方向，像他的臉打過來。懷斯心中一驚，趕緊低頭，身子轉了個方向，險險躲過那粗大的樹枝。

「懷斯，快下來！」

他聽見瓊斯基的聲音，但話尾卻已被風聲吹散成碎片。懷斯現在仍是一腳落在岩石下方，頭則轉了個方向，面對著山頭。他一抬首，忽然看見搖曳的樹叢間有個影子在飄動著。似乎是紅色的衣袍，衣袖與領口邊緣鑲著紫色的布邊。

「佳娜？」

「你說什麼？」

懷斯轉頭，看見瓊斯基已經半個身子攀上了岩石，他的頭髮被風吹亂，幾乎遮住了整張臉。

「我看到佳娜了，她在上頭，看起來好像要飛起來了一樣。」

瓊斯基的嘴裡發出一串懷斯聽不懂的東兀得語，急迫的語氣聽來像是在咒罵什麼。「她在做什麼？還不趕快找個地方躲一躲。」

「我不知道，她看起來像是……」

佳娜淡棕色的頭髮在空中飛散，但懷斯還是看見她的臉正面向著山下，對著那個化風師。距離太遠，懷斯無法看清這兩個人是否意識到彼此的存在而對峙著，但佳娜不顧狂風，拚命穩定自己身體的模樣，卻讓懷斯感覺到一股毅然決然的氣氛。這兩人是對上了。

「她想做什麼？」瓊斯基似乎也看到了，撥開遮住眼睛的頭髮問道。

「看起來像是想要對付他。這有可能做的到嗎？」

「巫師的能力也有相生相剋，但是土對上風……我也不知道。」

瓊斯基話語落下的一瞬間，懷斯看見佳娜似乎抬起了雙手。袍子的衣袖拍打、飛舞著，在她四周旋轉的草葉碎屑及石頭不斷地打擊著她的身體，但佳娜沒有避開，彷彿那些撞擊不算什麼。接著，懷斯感覺到胸膛傳來一股震動，透過他趴伏著的岩石，從地底下傳上來。

「發生什麼事了？」瓊斯基問。

「我不知道。這是佳娜做的嗎？」懷斯問，同時感覺身下傳來強烈的衝擊力道，像地震一樣，在短時間之內上上下下起伏著。

「地在動……她要翻土？」瓊斯基說，他的聲音忽然失了原有的鎮定，接著瓊斯基七手八腳地抓住岩石邊緣，拚了命爬上來，他迅即抓住懷斯的褲子，硬是把他扯下來。「快點，快下來。」

「什麼是翻土？」

「翻土就是……」忽然又是一陣震動，瓊斯基感覺自己跳了一下，「老天，不知道她懂不懂得控制力量，不要把整座山都夷平了。」

風勢仍極強，懷斯身子貼著岩石表面，小心地移動著，跟瓊斯基一起落在地上。但腳一接觸地面，他感覺到更清楚的震動，規律的，由細微開始擴大，彷彿整座山是一種沈眠的生物，被喚醒了的山開始呼吸、動作，接著就要醒過來了。

「該怎麼辦？」懷斯問。

瓊斯基拉著懷斯躲入岩石底下的凹陷中。「希望這塊石頭可以擋得住。」

地面的震盪忽然改變了強度與頻度，猛烈地跳動了起來，懷斯幾乎站不穩腳步，他一手扶著岩石，摔了一跤。懷斯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回頭看向佳娜的方向，忽然發現她的背後似乎出現了一整片黑色的東西，像浪潮一樣漲高至半空中，遮住了日光。那一片黑色的像牆一樣的東西似乎在移動。懷斯聽見了什麼隆隆的聲響，彷彿就從他的腳底下傳來。懷斯抬頭，看見佳娜背後的那片黑牆正在擴大，以極快的速度漲高，他看見土石的碎屑在空中舞動著，隨著那一片黑牆，由山頭的方向往山下急奔。

「那是……」

黑色的牆往山下走，灰色的霧氣往山上跑，即將撞擊在一起，懷斯看見佳娜的身影似乎已被這一片混亂所淹沒。地面劇烈震盪，成堆的泥土跟小石子打在懷斯的臉上身上。

「別發呆，快躲起來。」瓊斯基說，接著用力扯住懷斯的褲管，將他往下拉。懷斯跌坐在地上，身子彎曲躲藏在岩石底下的凹穴中。

「他們對上了。」懷斯喘著氣說，但一張口，就有一堆泥土被風送入自己口中。

「別管了。」瓊斯基吼道。

地面劇烈地上下搖晃著，懷斯縮著身體，手抱住膝蓋，感覺自己好像被抓著拋上拋下一樣，頭時時撞擊到上方的岩石。隆隆的噪音聲響，如同戰場上千軍萬馬的衝鋒，幾千匹馬的蹄子、幾萬人的腳步同時踐踏在地面上，吶喊著朝他衝過來。懷斯不得不摀住耳朵。屁股下的土地在跳動，忽然背後的岩石傳來一陣衝擊，像是有什麼東西很用力地打在石頭表面上，懷斯整個人幾乎向前傾，他側首看到瓊斯基也是一樣，兩人皆一手緊抓著石頭的邊緣，穩住自己身體。

泥土與石頭像下雨一樣，從他們的上方紛紛落下，打在頭頂的岩石上，接著發出「嘩」地一聲，一大片的黑色泥土在他們的眼前傾倒下來，順著岩石凹陷的角度，並沒有覆蓋在他們身上，卻一層又一層地堆積起來，幾乎要淹沒了他們的腿。一整塊一整塊巨大的岩石被拋躍至空中，然後重重落下，又濺起成堆的泥雨，落在他們的頭頂上。

懷斯伸手想將堆積的土撥開，但是泥土落下的速度更快，很快就淹到曲起的膝蓋高度。停下來，停下來。懷斯一邊推著逐漸高起的泥土，心裡一邊念著，但像雨一般的土石碎屑仍沒有停止的跡象，大地搖擺的隆隆聲震耳欲聾，懷斯感覺到一股窒息的恐懼，隨著泥土的不斷漲高，幾乎淹沒了他的喉頭。

從黑色的土石紛紛落下的縫隙中，懷斯瞧見了化風師綠色的身影。男人沒有躲開，直挺挺地站著。下一瞬，如同浪濤般的黑色土石在他的面前突然漲高，接著忽地直轉落下，蓋住了他的身影。

已經無法再制止土石的堆積，懷斯抱住頭，閉上眼睛，感覺土石似乎已經淹到腰部。到這裡就要結束了嗎？你的旅程已經完結了，走到最後的結果，你所想要的結果，不是嗎？懷斯 • 修立安。但是還有什麼在他的內心晃蕩著，懷斯伸出手，推開腰間的泥土，試圖抖動被埋住的腿，想推開一切，推開在他眼前落下的黑幕。他不知道為什麼，只是這麼做了。

不知不覺間，毀天滅地般的地震停止了。懷斯的手還在不停地推著掩蓋至腰間的土，在他身邊的瓊斯基也是，兩人像發瘋一樣拚命用手撥開土石碎屑，手指被藏在裡頭的鋒利小石子割傷，也無法讓他們停下動作。直到感覺雙腳似乎能從層層堆積的泥土中抽出來，懷斯才稍稍停下喘氣。

四周靜得不可思議，剛才那些有如一千個人踏過他耳朵的噪音，在全然消失之後，餘留下空轉的回音，還在轟轟作響著。然而懷斯意識到這些聲音在逐漸散去，被吸收入他體內一個無底的黑洞中，然後，只剩下寂靜。

「沒事吧？」懷斯轉頭問瓊斯基，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還被擋在那一波餘韻之外，聽來很遙遠。

瓊斯基用手鏟入土石中，為自己的雙腿挖出更多空間，一邊吐著跑進嘴裡的砂石。「咳咳，沒事。有沒有看到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