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斯明白瓊斯基所謂「確保」的方式是什麼。他看著瓊斯基，有些訝異心頭的鎮定。「你要怎麼做？這裡什麼也沒有。」

「我是個軍人，就算這裡什麼都沒有，我也可以徒手殺一個人。」瓊斯基說，目光如炬，那是一種已然下定決心的眼神，完全不容動搖。

「難道這一路上，你都還無法信任我嗎？」

「現在已經無關信不信任，我只針對目前面對的狀態行事。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現在必須做什麼。」

「或許……或許佳娜會回來找我們。」雖懷抱著一絲希望，但懷斯也聽出自己語氣中的不確定。

「她不會回來的，」瓊斯基斷然說：「她要是聰明的話，就知道要利用化地師的特殊技能，在天亮他們出發搜索前離開，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所以，我們確實是孤立無援了？」懷斯苦笑，兩手放鬆垂在盤起的腿上。

瓊斯基看著懷斯，沈默了好一會兒，僵硬的唇終於吐出低語。「我不能讓你去面對那些達達爾人，懷斯。這樣比較不那麼痛苦。」

「那你呢？你要怎麼去面對？」

他感覺到瓊斯基的身體瞬間緊繃起來，即使表情未變，但是微微抽動的臉頰仍表露了一切。

「我既然選擇做一個軍人，就必須去面對這些。」

「是誰告訴你要去做一個軍人的？除了戰爭跟死亡，他們給了你什麼？」懷斯忍不住說，訝異自己語氣中的嘲諷。

「我的父親也是一個軍人，他死在十年前的戰爭中。」瓊斯基瞪著他說：「為自己的國家而死，是軍人的義務。」

「所以你是為了報父親的仇了？但是我一路走來，只看到一些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而上戰場的人，還有一群什麼也不要，只想在一個長年紊亂的地方繼續存活下去的人。他們讓你沒有父親，也讓你的兒子沒有父親，然後長大後跟你一樣走上戰場，讓自己的兒子也沒有父親……」

「你自己呢？你參加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戰爭做什麼？對，沒有人會想送死，可是為自己的國家、為利益而死，我可以理解，但你呢？」瓊斯基突然爆發，音量增大：「你如果不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白癡，就是個間諜。」

「這就是你的解釋？」懷斯忽然想笑，但是臉被凍得很僵，他只能勉強蠕動嘴唇：「很多事情比你想像的要複雜許多，我以前也是這樣，認為事情只有絕對，不是好，就是壞，直到……」

那彷彿是一個暗語，只是一句話音、一個動作、一道風吹過帶來的氣息，都可以讓他回憶起過往的一切。懷斯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把那些記憶深埋在黑暗的底層，但只是一個小小的觸動，只是平靜水面上的一個波紋，藏在深處的回憶就像洪流一樣突然爆發出來，洶湧得連自己都抵擋不住。

那像是急切的水流，從他的體內溢出，往四面八方放射出去。懷斯顫抖著，不由自主地開口，抵擋不住水流的波濤，讓那一切從口中流洩。

「我是個卡司風人，沒有一個卡司風人會離開家鄉，去參加一場不屬於自己的戰爭。我也以為自己會在我的家鄉老死，一輩子都在打鐵房裡敲敲打打、修修補補，和我的家人一起，我的妻子、孩子、孩子的孩子。

「然後有一天，歐基神伸出他的手，或許只是動動他的指頭，就把我的生活全都攪亂了。」懷斯深吸一口氣，但油燈燃燒的氣味，卻又讓那回憶歷歷在目。「有一天我在打鐵房裡工作時，忽然有個鄰居匆匆忙忙跑來找我，他說我家失火了，要我快點回去救火。但是當我回到家時，全部已經結束了。我看到的是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房子，在草原上冒出白煙，幾個看到失火也前來幫助的鄰居都呆呆地站在一旁。他們什麼都沒說，但是我知道，我的妻子女兒都在裡頭。我只看到她們燒得焦黑的屍體。」

那房子裡傳出污濁的氣息，大人抱著小孩，蜷縮在一起。

懷斯覺得眼角一陣乾澀，不由得閉上眼睛。「他們說，應該是我妻子在燒水，後來陪著孩子午睡忘了，火就這樣延燒起來。她們睡得很熟，幾乎不知道房子著火，直到一切都太遲了。」

懷斯再度睜開眼睛，看著瓊斯基。月光下的東兀得人異常沈默，堅若磐石。瓊斯基沒有動作，表情沒有變化，也沒多說一個字，只是看著他，像一個在等待的巨人。懷斯不在意瓊斯基的沈默，爆發出來的話語無法停止。

「他們說，幸好我妻子跟孩子是在睡夢中去世，所以沒感受到太多痛苦……但這是真的嗎？她們真的沒感受到痛苦嗎？她們抱著縮在一起，她們的身體被燒黑了，她們真的沒感受到痛苦嗎？」懷斯喃喃念著，語調沒有起伏：「我什麼都沒辦法做，只是不停地想，一直想，如果那一天我不是忙著把老橡樹家的馬蹄作好，而沒想到要回家一趟，如果我可以跑快一點，如果我可以早點知道，如果我那天不要離開她們……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她們也就不會死了。」

懷斯抬起手，用手背抹抹臉與眼睛。「我只能一直想著這些，卻不明白歐基神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如果每個人的命運最終都是毀滅，為什麼我的妻子跟女兒卻是用這種方式結束？我是不是也會跟她們一樣？

「不管怎麼想，都沒有任何結果，我只知道，命運絕對會來找我，會像奪走我的家人一樣奪走我的性命。我的族人是很務實的民族，他們不回顧過去，也不想了解未來，在他們的眼中只有現在，眼睛看得見、手摸得到的東西才是真實的，所以他們無法給我答案，他們不明白，去想未來的事情做什麼？但是我沒辦法等下去，我沒辦法只是坐在那裡等，回憶著當時我該做什麼而沒做什麼，後悔自己沒能救她們。我只有站起來，離開那裡。」懷斯突然閉口，深深地吸氣、吐氣。月兒悄悄攀爬往上，從窗外飄入的光影，落在他與瓊斯基之間。

「如果命運註定要毀滅我，那麼我就往那命運前進。我不要再等了，不要等它來找我，這次我要去找它。」

他一口氣說完，再吸氣、吐氣，感覺那長長的一串話就像是一條潛伏在體內的蟲，隨時等待著一躍而出的機會。現在蟲跑出來了，但懷斯覺得蟲還是在他的體內撒下了不少卵，小小的、一點一點的，幾乎感覺不到，但還是存在。或許有一天這些卵會長大。

他不會忘記，這一切不會就這樣結束。

瓊斯基始終沒有動作，只是看著懷斯，任洪水爆發後休息的靜默流竄在兩人之間。

「真奇怪，你跟將軍說得一模一樣。」許久之後，瓊斯基忽然說。

「什麼？」

「離開前，將軍跟我說，你是來找死的。」瓊斯基說，抬起手摸摸被打腫的上唇。

克羅剎幾乎可以看透所有事情的犀利暗瞳猛地竄入懷斯的腦海。他什麼都懂，懷斯知道，從一開始克羅剎就懂他是為什麼。或許克羅剎曾試圖阻止他，但最後還是把他送上戰場，卻要自己的部下戒備。

「他怎麼會知道呢？」他怎麼能了解自己的痛？懷斯的手微微發抖，卻一再憶及克羅剎了然的眼神，那裡頭也有痛苦。

「我不知道，」瓊斯基別開眼，低聲說：「或許是因為，他也跟你一樣。」

「什麼？」

「我不懂得去揣測別人的心，也不想這麼做，懷斯。」瓊斯基突兀地放大音量，轉過臉看著懷斯：「我不管你以前經歷了什麼，對我來說，任務就是任務。現實是，我們已經被俘虜了，而我不會讓這些達達爾人得逞的。」

懷斯有一種想後退的衝動，他想站起來，逃離這裡，但這地方完全被封鎖得死死的，他的背後是一堵牆，一個堅固的鐵窗，而他的面前則是一個閃著一雙銳利鷹眼，不掩藏自己企圖、決心達成任務的軍人。

「既然你是來求死的，應該可以預料到這種結局。」瓊斯基靜靜地說：「我不會讓你太痛苦的。」

懷斯沒有跟自己預料的一樣跳起來，他依舊盤腿坐著不動。瓊斯基說出的最後通牒，卻頓時讓他覺得冷靜了下來，手不再發抖，全身放鬆，但懷斯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疲累與傷口的疼痛。他看著瓊斯基。瓊斯基嘴裡是這樣說，但還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在懷斯眼中，瓊斯基的身形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漲大。他的身體在地板上落下的暗影，緩慢地在爬動著，漸漸地向上攀升，蔓延了整個房間、四面牆壁、穿過天花板，向他包覆而來。

或許是因為污濁的空氣，或許是因為這房間太過陰冷，懷斯覺得昏昏昏欲睡。在他眼中，那黑影就像是他追逐多時的命運，忽然在他的面前展現，如同一個魔鬼一樣張開邪惡的網，即將包覆他、吞噬他、毀滅他。他終於找到了，和那個命運面對面，等著它過來，讓它毀滅自己。

他比自己預料中還要鎮定，從未想過要逃避。然而到了這關頭，一個小小的氣泡還是從心底冒出來，就如同每一回面對生死交關的情況時一樣。氣泡從底層緩慢地上升，慢慢長大，在高處忽然漲破，發出聲響。

這真的是你要的嗎？懷斯 • 修立安。

那聲音在體內一遍又一遍地迴盪著。一部份的他，想轉身逃離，另一部份的他，卻想繼續坐在那裡，等著看瓊斯基到底要做什麼。

懷斯看見瓊斯基的右手似乎動了動，在黑暗中隆起，像動物即將行動前拱起的背部。瓊斯基抬起手，從大腿上移開，放到地板上，移動雙腿似乎要起身。他的雙眼沒有離開懷斯，鐵匠平靜地坐著，與他對望。

忽然傳來悄悄的聲響，輕飄飄地傳進懷斯的耳裡。他隨即感到全身緊繃，進入警戒狀態，對面的瓊斯基迅速地起身，跨開腳步來到懷斯身後的窗戶旁。聲音是從窗外發出來的，雖然很細微，但是在寂靜的夜裡，所有聲響都有被放大的效果。瓊斯基身體貼著牆，微微探出頭看著窗外。

「誰？」

他看見窗外有個緩慢移動中的黑影，看起來好像全身縮成一團，貼著牆匍匐前進著。那影子慢慢接近窗下，直到轉過臉來，讓月光照亮在臉上，瓊斯基才微微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