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坐在一根粗大、盤據著粗糙的樹皮與紋路的樹幹上，卻聞到泥土的氣味。

佳娜將自己藏身在枝葉茂密的遮蔽之後，遙遙望著遠方。黑暗中的村莊，只見一棟棟錯落的小房子，其中有幾間的窗口亮著燈火。她凝視著那幾盞燈光，昏黃的顏色在黑暗中暈開，搖晃著放大、縮小。佳娜覺得眼睛一陣酸澀，不由得揉揉眼睛，感覺手指有點濕。

一切都很平靜。她坐在樹幹上，聽著夜裡的蟲鳴，在一片靜謐中像地毯一樣舖展開，化為一層薄薄的網，讓夜色更增添幾分昏暗。佳娜從眼前的村莊逃出來，不敢在夜裡貿然進入森林，只能藏入邊緣的樹叢間，躲藏在大自然的掩蓋後，等著那些搜索的達達爾人離去。他們也知道夜晚樹林裡的危險，所以沒過多久就放棄了。只是天亮後，深陷危險的會是自己。佳娜很明白。

或許她可以趁著夜色逃走。佳娜蜷縮著身子，靠在樹幹上，兩手緊拉著長長的外袍，包覆住全身，想遏制夜色中寒意的入侵。她是個化地師，就算是什麼都看不見也知道路該怎麼走，她不會迷路。達達爾的巫師是個化風師，沒有追蹤能力，也無力在黑夜中行動，她現在走，不會有人發現的，白天比較危險。

但是她僵硬地抱著身子，坐在原地不動。外袍擋不住寒氣，那股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的冷把她給凝結住了。佳娜知道她可以馬上離開，或許還有逃脫的機會，但是現在的她走不動。被獸人攻擊時所受的傷還在隱隱作痛，先前驚恐地逃離村莊，跑了很長一段距離，放鬆之後才感覺到全身肌肉的緊繃與酸痛。

佳娜坐在樹幹上，看著遠方的村莊，對抗著寒冷與身體的痛楚。她告訴自己，在這種狀況下，她走不遠的，更何況，還要面對鄰近的片羽之森，她還沒完全脫離這片魔幻森林的範圍。她不想在黑夜中遇見獸人，不想再看見牠們獸類的外表，卻有雙人類的痛苦眼睛。

佳娜看著村莊中不滅的燈火，不覺想著，不知道瓊斯基跟懷斯怎麼樣了。他們被這些村民誘開，意圖各個擊破，所以想必這兩人也受到攻擊了。他們還活著嗎？難道都跟依恩一樣……

佳娜突然全身一陣緊繃，雙手緊緊握拳，她的上下排牙齒咬住，發出咯咯聲響。她無法克制胸口中燃燒的一股氣悶，只能拚命地深呼吸，直到夜裡寒冷的空氣稍微冷卻燃燒的火焰。

那時候，依恩推開了她。

那個化風師躲在影子裡，用風掩蓋住自己的氣息，還有其他達達爾軍人的氣息，所以當這些人忽然從牆角的黑影中出現時，佳娜跟依恩都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幾乎忘了要有所動作。然而當他們回神，卻已經太遲了。強風颳得她的眼睛睜不開，只看見化風師的身後冒出一團暗色霧氣。

「快逃！」

依恩推了她一把，讓佳娜幾乎踉蹌跌倒，然後她看見依恩的身子飛了起來，像是有一隻隱形的手拖高他的身子，往那一團風裡捲去。佳娜忍不住尖叫，卻只見那張白皙的臉被圍繞在狂風中，漸漸變得模糊。

她跑了，沒有回頭，沒有看依恩究竟飛到什麼地方去。

佳娜不覺發出挫敗的呻吟，猛地將臉埋在膝蓋中，手緊緊地交握著，直到感覺指甲插入手心中傳來的刺痛。

「笨蛋，笨蛋，那個笨蛋，笨蛋，笨蛋……」

佳娜只能沒命地跑，忘了呼吸，忘了全身的疼痛，只是跑著，想快點躲開身後追擊的達達爾軍人。然而充斥在她腦海中的，卻是依恩的臉，那張飛舞在風中，蒼白得嚇人，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她覺得全身一陣翻騰，好像自己也隨著依恩一同被捲在狂風中。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會這麼不謹慎，沒有感覺到有埋伏，沒有感覺到有另一個巫師的存在，為什麼她要相信那些村民，讓他們有機可趁，為什麼她當時沒有回頭，沒有抓住浮在空中的一隻手。

佳娜用寬大的袖子擦擦臉，深吸一口氣，讓樹木清淡的芳香充斥胸口，微微鎮定了心中的翻騰思緒。但是當她睜開眼，看見遠方村莊的燈光，那股無可言喻的刺痛又湧了上來，感覺喉頭一陣痠麻，直直衝上鼻子、眼睛。視線變模糊了。

瓊斯基跟懷斯還活著嗎？佳娜知道她目前最首要的目標，就是讓自己能活著離開，將情報帶回去。她應該走的，但是卻忍不住想探探那兩個人的情況。她應該要走，一定會走，但她必須知道狀況，佳娜這樣想著，她必須把完整的情報帶回去，確認我方是不是有人被俘虜了。

佳娜閉上眼睛，再度深呼吸，讓夜裡清涼的空氣與草木清新的氣息進入自己的身體裡，鎮定心神，讓自己融入這一片天地中。逐漸地，佳娜感覺自己的形體似乎也軟化銷融了，她的手成為樹枝，她的腳深入泥土，她的髮是柔軟的青草，她的眼是夜裡站在樹上狩獵的貓頭鷹。

佳娜拋開思緒，讓自己墜入這一片曠野中。她鑽入泥土底下，任由自己最熟悉的味道充斥四周，土地中的灰塵味、鹹澀味、腐臭味、甘甜味交雜著，她聞到埋藏在寒冷土地裡的春芽在沈睡著，動物的屍體在融化，草葉在寂靜夜色中悄悄地生長，一隻蝮鼠跳躍過草地，奔入自己地底下的小窩，那裡頭有一窩牠的孩子，在等待著母親帶回來的食物。

她不斷推進，聞到休耕中土地的微微翻動，四處開始出現人的氣息，有靴子踏過，用手輕輕翻動過，留下汗水、排泄物跟血跡。逐漸地，人的氣味更加濃厚，佳娜知道自己接近了村莊。這一回，達達爾的化風師並沒有掩蓋自己的氣息，她聞到那股乾裂的風味，淡淡地飄散著。有許多人在走動著，充滿達達爾軍人的味道，東兀得村民的味道。

她在村莊中游移，找尋著目標。接著，她發現很微弱的氣息。兩個人，沈靜地待在同一個地方。佳娜不覺微微喘息，她感覺到他們的蹤跡，還有血的氣味。他們在呼吸，微弱，但是持續，他們的身上散發出活人的氣息。

佳娜收回思緒，感覺像是忽然收回拉在自己身上的線，一股力道將她向後扯，當她覺得自己再度完整時，後腦傳來一股震盪的暈眩。她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喘著氣，貪婪地吸取清涼空氣。他們還活著，那兩個人沒事，但是他們都被俘虜了。

佳娜用雙手手掌蓋住眼睛，低下頭，縮起身子。他們還活著，但是她知道那些達達爾人會對俘虜做些什麼，就像他們對達達爾人的俘虜做的一樣。她該怎麼做？

佳娜長長地嘆一口氣，想將胸口中的氣悶全都抒發出來。她會走，她必須走，但是她現在好累。她會走的，明天，清晨，會在達達爾軍人出動前離開。她會走的。

最後看了一眼黑夜中的燈火，佳娜閉上眼睛，讓自己沈入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