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恩跟佳娜要去哪裡？」懷斯問瓊斯基。

「他們說，先前跟達達爾人作戰時，有幾個人受了重傷。這裡物資並不充裕，沒辦法醫治受傷的人，只有等死，所以他們希望巫師可以幫點忙。」

「不過除了化水師，不是每個巫師都有完全的醫療能力。」

「至少他們還比這些人多懂一點，身上也帶有一些藥。」

懷斯點頭，接著想起佳娜的反應，又問。「佳娜不願意？」

「並不是不願意，」瓊斯基將手臂上的繃帶固定好，微微晃動手臂試一下靈活度，但卻因為疼痛而微微皺起眉：「她認為自己的傷勢還沒復原，不適合去醫治別人。不過村民很期待，依恩也想馬上去看，所以……」

瓊斯基話說到一半，卻被那些村民所打斷，他們似乎還想跟瓊斯基商量些什麼。瓊斯基與這些人一直在談話，軍人冷硬的態度未變，但從剛開始還算自若的模樣，漸漸開始轉變。瓊斯基盤腿坐著，雙手抱在胸前，凌厲的眼神一下掃過與他談話的幾個人，一下低頭，幾乎可以說是怒目瞪著自己手臂白色繃帶上明顯的紅色血痕。

懷斯漸漸感到不安起來，身上傷口的疼痛感又回來了，密密流散至全身。角落的油燈晃動，他整個人似乎也跟著晃動，視線逐漸模糊起來。身體的疲累像潮水一樣，轉眼間就漲高，淹沒了他，懷斯覺得有一股沈重的壓力，牽引著自己的身體與手腳，要將他往下拉。他認為幾乎只要一閉上眼，他就會睡得不省人事，只有身上傷口的微微刺痛，還在保持著自己的意識清醒。

忽然有什麼東西按壓在他的肩頭上，懷斯抬起臉，看見瓊斯的站在他面前，彎身俯視著他，一手放在他的肩上。

「還好吧。」沒什麼起伏的聲調問道。

「沒事，我沒事。」懷斯趕緊說，掙扎著站起身。「怎麼了？」

「我們得找個地方休息，」瓊斯基說，一手扶著懷斯的手臂，「跟我過來。」

他們走出村長的房子，發現外頭已籠罩著一片沈重的黑，黯淡的新月掛在空中，淡淡暈成一片模糊的光。懷斯看見黑暗中幾棟小小的房子，窗口亮著昏暗的燈光，沒有人影。

一個村民領著他們在黑暗中行走，往村長房子的後方前進。

「剛才是怎麼一回事？」四周太過寂靜，懷斯不由得壓低聲音問。

「他們要求很多。似乎很擔心達達爾人的報復，認為我們只有四個人或許不足以抵抗，所以希望我們可以再找些援軍過來，最好可以長期駐守。」

「之前我們五個人也將二十幾個達達爾軍人全殺光了。」

「我說過了，但他們還是很擔心，」瓊斯基說，聲音忽然暗淡了幾分：「很奇怪，我來過邊界不少次，卻從沒遇過這種狀況。」

「你答應他們了嗎？」

「沒有，這種事不容得我隨便答應。我們的任務是探查達達爾人在邊界活動的狀況，若有人需要支援，我們就支援，但我們並沒有要求支援的權利。」

「為什麼？」

瓊斯基轉頭瞪了懷斯一眼，似乎是對他的問題感到不耐煩。「我們是游擊隊。」

「不過這些人可能是真的需要幫助，如果讓他們自己對抗受過訓練的軍人，一定會出問題的。」懷斯不禁想到那幾個弱不禁風的女人，還有睜著好奇的深色大眼的孩子。

「他們已經習慣了，這對他們來說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瓊斯基突兀而暴躁地扯了下自己手臂上的繃帶：「所以我才無法答應，也覺得很奇怪。他們是在害怕什麼？」

前頭領路的東兀得村民驟然停下腳步，兩人也不得不停止，這才發現有一棟小房子出現在眼前。提著油燈的東兀得村民打開木門，發出咿咿呀呀的怪異聲響，接著他對瓊斯基說了句什麼。

「我們可以在這裡休息。」瓊斯基說。

「依恩跟佳娜呢？」

「我想還在忙，」瓊斯基微微轉身，面對著村落內幾處燈火通明的小房子，喃喃自語著：「應該叫他們別忙了，要他們……」

瓊斯基對東兀得村民說了些什麼，但那男人什麼也沒說，也沒其餘動作，只是搖搖頭，退了一步。懷斯忽然覺得背脊發涼，有一股陰森森的寒氣就從腳底直直竄上來，侵入骨髓，凍得他全身發麻，一時之間忘了怎麼動作。他看到，他們身後的那棟小房子內，從黑得什麼也看不清的入口處，忽然有什麼東西開始動了起來。

懷斯看著那一團黑暗，腦筋像被白茫茫的霧氣籠罩住一樣，阻斷了所有意識。他看見那一團東西微微晃動著，接著逐漸分離，凝聚成一個形狀，一個有著四肢身體的人形。人形的手上似乎拿著什麼東西。懷斯看著，卻沒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眼睛所見與腦中所想無法形成連結。

瓊斯基還在說話，那個人形已經脫離了黑暗，逐漸朝瓊斯基的背後接近。東兀得村民手中的油燈搖晃著，人形也搖晃著，但在光影搖曳的一瞬間，懷斯看見了黑暗中一抹深綠。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好像是靴子踩著樹葉，也像是什麼東西斷掉了。這聲音驚醒了懷斯，讓他忽然了解到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同時，瓊斯基也因為聽見了那聲響而回頭，然而那人形舉起了手，在燈光的照射下，那東西發出反光，射入瓊斯基的眼中，他無可避免地別開眼睛，卻感覺到一股銳利的冷空氣迅速往自己劈過來。

「小心！」懷斯叫道，幾乎是身體的動作先於思考的速度，懷斯隨即往那人形衝過去。

懷斯的右肩撞到了那人高舉起劍的手臂，兩人幾乎撞成一團，他聽見那人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咒罵一聲，同時懷斯瞥見他深綠色的外袍與肩上象徵軍階地位的肩章。懷斯緊抓住達達爾軍人的手臂，阻止他再度舉劍，一邊掙扎著站穩地面。他看見瓊斯基衝過來，抓住那達達爾軍人，手抬起就是一拳落下。懷斯試圖奪下達達爾軍人緊握在手中危險地亂揮舞的劍，卻忽然感覺到背後一股衝擊，有什麼東西用力地壓在他的背上。

懷斯臉朝下趴倒在地上，鼻端都是泥土溼潤的氣味。他被壓得幾乎無法動彈，臉被死死地壓進土裡，幾乎無法呼吸，但是他奮力掙扎，一手撐著地面，一手揮舞著想抓住壓在他背後的那個人。懷斯聽見瓊斯基的叫喊聲，斜眼瞥見一個達達爾軍人掐住瓊斯基的脖子，想盡辦法要將他按倒在地上。瓊斯基一手扣住那人的手臂，一腿掃過去，兩人雙雙跌倒，扭打成一團。

懷斯感覺揮舞中的一隻手抓住了什麼，他用力緊攫住，使勁一扭，聽見傳來急促的呼氣聲，背上的壓力似乎輕了些，他趁機翻身坐起，仍緊抓著身後的人不放，用全身的重量壓過去。懷斯與他身後的人一同翻倒，同時卻感覺有什麼東西頂了一下他的腹部，一陣劇痛讓他整個人縮了起來，力道一放鬆，隨即被人制住雙手。懷斯兩手被扣住，側倒在地上，扭動著要掙脫，忽然感覺身體底下傳來震動。一波一波的顫抖傳至他的胸膛，身體也引起了共鳴，他覺得喉頭一陣晃動，噁心的感覺從胃部湧上來。懷斯壓抑住噁心的感覺與雙手被箝制的痛楚，忽然覺得這股震動很熟悉，好像以前也曾經歷過。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注意到聲音。強大的風刮過他的耳邊，呼呼咆哮著，一時之間他感覺除了這些吼叫的呼喊之外，他什麼也沒聽到，所有的聲音都被風聲掩蓋，連帶著以為自己也失去了聽覺。懷斯的臉頰貼著地，嘴裡都是泥土的苦澀，黑暗中，他看見一團奇異的煙雲從地上竄出。

他忽然醒悟到自己確實曾經經歷過相似的情況。那一團煙雲在黑暗中看起來是深藍色的，形狀像個細長的漏斗，在空中以極快的速度不停地旋轉著，狂風捲起周遭一切，變為許多黑色的模糊小點，也一同飛散在空中。這塊煙雲看起來很小，不若懷斯在桑斯法城外所看見的那樣巨大、毀滅，但同樣能造成傷害。他聽見爆裂的聲音，然後在一堆雜亂的風聲與各種物體飛撞在一起的吵鬧中，他聽見了一聲尖叫，淒厲、尖銳地劃破圍繞在四周的空氣團塊，清晰而銳利地傳進懷斯的耳裡。

那聲音是如此清晰，卻又如此模糊，他分辨不出來是誰的聲音，心口卻對那語氣中的驚恐與錯愕有了沈痛的反應。懷斯喘著氣，拚命掙扎，卻徒勞無功，鼻子因吸進許多灰塵而猛咳嗽起來。

他不知道發出聲音的是誰，但是卻知道他在說什麼。他說，依恩。

懷斯看見有個物體飛在那一團旋轉的深藍色煙雲中，那模糊的黑影看起來像個人。人體的四肢無助地擺動著，隨著風吹忽高忽低，漸漸往上攀升。在微弱的月光下，懷斯認為自己看見了，那人的身上穿著紅色的外袍，衣袖鑲著黃色的邊。

「不不，不會，不可能……」一股鬱悶的積聚在胸口，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若是不做什麼自己好像即將要爆炸了。懷斯猛地爆發力氣，推開壓制住他的人，身後傳來驚喘與憤怒的咒罵。

風雲中的那人已經越飛越高，他的身體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搖擺著，隨著風攀升而上。白色的煙雲已經漸漸遠去，消失，逐漸飄散在黑夜中。

「不不，不要。」懷斯喊道，想要站起身往前衝。忽然感覺頸後受到重擊，傳來一陣麻木的刺痛。那股痛從背部開始擴散，他的腳軟癱，手沒了力氣，眼睛發黑。

懷斯跪倒在地上，喘著氣拚命呼吸著，卻只吸入嗆人的塵土。他沒有辦法轉開臉，除了一片黑暗的泥濘，什麼也看不見。他看見泥土地在顫動著、變幻著，似乎伸出了很多隻手，勾住他沈重的身體，將他拉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