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剩下來的四個人離開村莊，繼續往西邊走，朝片羽之森前進。片羽之森對懷斯來說，是個陌生的名詞，但經由依恩解釋過後，他才知道這一片綿亙黑風山西側，幅員廣大，幾乎蔓延了東兀得與達達爾兩國國境交界的森林，就是一般人所稱的魔幻森林。

在卡普蘭大陸上能被稱為魔幻森林的地點有好幾處，懷斯的家鄉青岩地並沒有魔幻森林，但是他多少聽說過一些傳聞。沒有人知道魔幻森林是何時出現，為何出現的，連巫師都不知道，只知道這些地方有著神祕的力量，凝聚著所有已知或未知的思緒，歡欣的、邪惡的、美麗的、醜陋的。那力量可以侵入人類的腦子，強化慾望、削弱意志力，能讓人看見自己最深的渴望，卻也可以讓人發現自己最醜惡的一切。

除了思慮單純的動物、植物，沒有人可以在魔幻森林內生存。自古以來有多少巫師試圖去了解、征服這神祕地帶，但是沒有人成功返回過。

魔幻森林是禁區，一個不會有人想要接近的地方。如果說魔幻森林中有任何近似人類的生物，那也只有獸人。

「聽說獸人原本也是人類。」依恩說。

「嗯？」

他們沿著挨近森林邊緣的小路走，佳娜走在最前頭，接著是瓊斯基、懷斯，然後是依恩。靜謐的森林內，除了四個人輕巧的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響，只有偶而從森林深處傳來的鳥鳴，在空山中迴盪著。

「獸人原本也是人類，據說，他們是所謂的化形師。」

「化形師？」懷斯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詞，不覺回頭看了看依恩。

依恩微微點頭：「化形原本是巫師的其中一種能力，在很久以前，巫師數量還很多的時候，有化形能力的巫師幾乎隨處可見。漸漸地化形被視為一種重要的能力，所以多了化形師這一個專有名詞。化形師是人類，卻可以憑自己的意志幻化為各種不同的形象，大部分都化形為獸類。

「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這些化形師漸漸失了本性，沒有了理智，忘記自己曾是人類的事實，轉化為只有生存本能的野獸。」依恩輕聲說：「這是以前我在學苑時從書本上看來的，寫書的是個叫做奎爾娜尼亞 • 多洛羅斯 • 史提隼的巫師，大概是五百年前的人了。她說得這番話，沒有人能證實，也沒有人能反駁。現在已經沒有所謂的化形師了，所以有人認為這只是一種推測。」

「因為曾經是巫師，所以能在魔幻森林裡生活嗎？」

「或許吧。」

「你看過獸人嗎？」懷斯問。

依恩搖頭：「沒有。不過我以前在學苑的導師看過，他曾經遇到一個獸人，不知何故離開片羽之森，到山下來騷擾村民。我的導師是參與鎮壓的巫師之一。我記得他說，那已經不算是人類了，他懷疑，那是另一個種族，是人類所不了解的一種生物。他們有未知的力量，能生存在魔幻森林裡，但也可能是，他們被魔幻森林的力量所影響，而變得如此殘暴。」

「常有這種事發生嗎？我是說，獸人離開片羽之森的事。」

「很少聽說，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這一帶很冷清，沒什麼村莊，就算獸人下山，大概也沒人會看到吧。」

越是接近片羽之森，確實越冷清。以往沿著山下的道路走，過一段時間就會看見小村落，但自從他們離開最後一個看見的村落已將近一個半的極陰時間，懷斯還未看見有任何人類聚集的跡象。氣氛清冷，空氣也隨著凝結，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懷斯覺得變冷了。

好像可以看見空氣結成凝霜，一層薄霧從空中降下，飄飄然地覆蓋在頭頂上。懷斯抬眼向山上看過去，一層稀薄的白色霧氣籠罩著整座山頭，幾乎看不見山的全貌，只見一叢叢黑色的樹木層層疊疊，蓋住了森林的幽暗深處，與白色的霧氣形成強烈的對比。

瓊斯基要他們沿著山路走，但不能進入森林。而接近片羽之森以後，懷斯發現依恩的話變少了，佳娜更是一副緊繃的模樣，絲毫不得放鬆。她總是緊抿著唇，一雙眼睛比平常更頻繁地四處探看，停下來聞氣味、看土地的情況變多了。依恩不再開口，不管是瓊斯基還是懷斯對他說話，他都以點頭搖頭做回應，彷彿怕一開口就會洩漏出什麼來。

懷斯知道，是巫師感受到了什麼。他雖然不是巫師，無法感受到什麼力量，但透心的寒冷，濃重的霧氣，看不穿的森林仍讓他心頭的恐懼節節上升。吹來一陣強風，樹木被吹得搖擺枝頭，沙沙作響，然而籠罩著森林的霧氣卻文風不動，沒有飄散。那或許不是什麼霧氣，而是一層薄紗，蓋住這座森林，抵擋住所有來自深處的凝視。

第三個極陰時間，瓊斯基說，他們已經進入片羽之森的中段路程，再兩個極陰時間應該就可以脫離這個區域了。懷斯慶幸自己知道期限，再兩個極陰時間，就可以脫離這些折磨。他從未這麼煩躁過，像是有什麼力量驅使著自己逃脫，卻又有一股力量要拉著他往森林深處走去。森林裡有什麼他不知道，但他看著那一片幽暗的深處，與白霧重疊的黑色枝枒，像一雙雙朝他伸來的手，有那麼一刻他幾乎相信那裡頭似乎有著自己渴望的，卻得不到的一切。

森林可以讓你看見慾望，卻也讓你看見最醜惡的自己。

懷斯打了一個冷顫，轉回目光。沒有人在裡頭，沒有任何生物，沒有獸人，沒有他渴望的一切，什麼都沒有。他這樣告訴自己，咬著牙，忍耐著奔跑起來的衝動。

他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腳步上，左腳、右腳，一、二、三、四，計算著，看著被磨損得褪了色的靴子踩在枯葉上，幾乎與黃褐色的土地混雜在一起，沾滿泥土的腳底傳來柔軟的觸感。他們沒有進入森林，不會有事的，那裡面什麼也沒有。

佳娜忽然停了下來。懷斯看見女巫師蹲著，一手拉起自己長袍的下襬，一手放在泥土地上。

「怎麼了？」瓊斯基悄聲問，但不知為什麼，傳入懷斯耳中卻有放大的效果。樹林裡傳來一聲突兀的鳥鳴。

「不……很奇怪，我搞不清楚，」佳娜抬起頭，懷斯第一次在年輕女巫的臉上看見一種不確定中帶著恐懼的複雜表情。「好像有味道，但那是什麼？我只覺得……有危險。」

「我看最好快點走，」兩個極陰時間來，依恩第一次開口：「我沒有聞到什麼味道，但是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什麼在看著我們，窺伺……」

懷斯覺得背脊一陣涼，他看向瓊斯基，那張冷硬的方臉上表情未變，但一瞬間僵硬的肩膀，與微微挑動的眉毛，洩漏了他的情緒。

「先走，加快速度。」瓊斯基簡短地下了命令。

不待瓊斯基說完，每個人都抱持著同樣的想法，一下子就重新整隊出發。所有人都加快了腳步，懷斯也是。即使走了這麼多天，他還是不怎麼習慣行軍，現在他腳底生疼，腳趾頭磨得脫皮出水泡，小腿跟膝蓋又酸又痛。要是在平時，他渴望休息，能走慢一點就走慢一點，但現在他卻希望自己能走得越快越好，走得忘了腳趾上的傷口，忘了下半身的酸痛與無力，他只想快點離開這裡。

他們像這樣急步快走了一段時間，懷斯漸漸覺得累了。他以為內心的恐懼與迫切可以讓他忘記身體的不適，然而身體與心理的過度緊繃，還是讓他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迫與焦躁。天候依舊寒冷，吸入空氣的冰冷讓肺部疼痛，他聽見自己不穩定的喘息。視線漸漸模糊，懷斯一度以為是霧氣變濃重了，從頭頂上漸漸下降，遮蔽住視線，然而當他回神，卻又發現那一層薄霧還是在遙遠的頂端，在樹林之上。

他深吸一口氣，感覺胸部一陣疼痛，腳底則冰冷得麻木。好像從下半身開始漸漸失去了感覺。腳在動嗎？懷斯以為自己像幽靈一樣飄著前進，好像有什麼東西拉著他的手腳，沈重得幾乎無法反抗，只能任由這力量拉著逐漸往地面陷下去。

懷斯覺得自己聽見聲音。像風從耳邊吹過，像雨滴輕輕打在樹葉上，像深夜裡曠野上傳來的狼嗷，像一個人在耳邊的輕聲呢喃。那聲音包圍住他，無所不在，從耳朵、眼睛、鼻孔、嘴巴侵入他的身體裡，一同震動著，細微的聲響，隨著心跳一起律動。

他覺得霧氣好像又降了下來，眼前白茫茫一片，從飄然的縫隙中，只能看到一點點風景。林間的道路變得又窄又小，他幾乎失去了瓊斯基的背影，深紅色的軍裝化為風景的一部份，逐漸融入、消失。眼前好像有什麼東西晃動了一下，羼雜著綠色、黃色的樹葉開始猛烈地搖擺著，一股腐臭味飄入鼻端。

瓊斯基紅色的背影搖晃了下，懷斯的視線也跟著晃動，接著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竄入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