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斯有個衝動想開口說些什麼，打破僵局，但想到連自己人都有可能起內鬨了，他這個外地人的發言又算得了什麼。懷斯低下臉，手掌輕輕捏打著自己的大腿、小腿，幾隻小小的斑點金龜圍繞在身邊飛行，發出惱人的嗡嗡聲。他疲累得想停下來休息，卻又有一股動力，驅策著他不斷向前走。這叢林，一片深深淺淺的綠，彷彿沒有盡頭一般在眼前鋪展開來，令人窒息。

他想離開這裡，非常想。懷斯感覺這一片不見天日的叢林，就像自己一直以來所感覺的不可抗力命運一般，往他直撲而來，而他也加緊腳步往這些撞過去。這是不要命的行為，克羅剎將軍冷眼看著他說，然而，他的眼裡為什麼有這麼多懂得？為什麼又要讓他就這樣撞過去？

「嘿，懷斯，你還好吧？」

回過神來，懷斯看見瓊斯基站在他的面前，俯身看著他。懷斯動動脖子，轉轉手臂，站起身。「沒事，我還可以。」

「要走了，得找一個地方休息過夜。」瓊斯基交代完，轉身離開。

五人再度啟程出發，依照原先的順序，沈默地前進。雖然休息了好一陣子，讓酸痛的腿得以放鬆一下，但是當再度上路，雙腿用力時，懷斯又感覺到身體的不適，在各處叫囂著。他只得咬著牙忍住。

走了一段路，懷斯漸漸發現小徑變寬了，看來像是常有人踏行過的痕跡，其中有幾個路段甚至有人擺上平面的石子，好方便行走。他們在往下坡路走，懷斯可以感覺到，他們正逐漸走出茂密的叢林。透過樹與樹的細縫間，他看見了一點風景與亮光。

忽然前頭的人停了下來，佳娜微微轉身，對他們比了個手勢，示意停下、靜默。年輕女孩的臉依舊無表情，但是懷斯可以從她的眼神看出一絲緊張。瓊斯基要他們伏下身子，躲在草叢間。

「多遠？」瓊斯基耳語著。

「就前頭一段路，他們從山下上來，或許是準備要越過山脈。」佳娜說。

除了一片綠色與光影的交錯，懷斯什麼也沒看到，耳邊除了風吹過樹梢的沙沙作響，蟲子的鳴叫之外，什麼也沒聽到。他們蹲踞在草叢中一段時間，似乎是在等待什麼。接著，懷斯忽然聽見了聲音，細微的，像是獸足踩在草地上的摩擦聲。他往那方向看過去，仍是一片綠，不過卻看見樹影晃動。

以前在家鄉時，懷斯也曾跟著同伴一起打獵。當時經驗老道的獵人告訴他，要察覺獵物的存在，不能只想像著那些獵物的模樣，而要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最細微的聲響，一點點的枝葉晃動，都可能是獵物的形跡。那樹影的晃動告訴懷斯，有什麼生物在這附近行動。

腳步聲越來越大，懷斯看見蜿蜒在樹林間的小徑，盤據著往下坡走，而從那路的盡頭，他看見了人影。有幾個人排成一縱列，正沿著山路往上攀行，眼看著即將路過他們的藏身處。這些人很安靜，只是默默地走著，踏著穩健的步伐。

「等著，聽我的命令。」

瓊斯基的耳語傳來，懷斯不覺一陣緊張，右手放在腰際的劍柄上。瓊斯基是要他們攻擊這一批人嗎？然而懷斯連對方有幾人，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只是聽著逐漸接近的腳步聲，和自己鼓脹的心跳聲相互應和著。

「現在！」瓊斯基說，那音量不大不小，卻傳入了每個人的耳裡，或許還包括了小徑上的那幾個人。

懷斯看見身邊的人一一從草叢間跳躍出來，俐落、迅速得幾乎難以用肉眼捕捉他們的行動。路上的行人似乎嚇了一跳，紛紛發出驚愕的叫嚷聲，接著隨即傳來武器交擊發出的清脆金屬聲響。

懷斯聽見了瓊斯基的命令，但是那聲音雖入了耳，卻無法及時傳達到身體，引發行動。他的動作比其他人都慢了一步，待他也從草叢中跳出來時，看見的是一片混亂的交戰景象。行人或許有六到七個，瓊斯基和米蘭都已拔出腰間長劍，在狹窄的空間裡，依舊俐落地揮舞著，幾個行人也持長劍對應。

懷斯也想衝上去跟他們一同戰鬥，然而他卻錯愕地發現，那幾個行人穿著尋常百姓的衣服。他們不是達達爾軍人，為什麼瓊斯基還要下令攻擊？他分辨不出那些人的人種樣貌，猶豫讓他呆立在原地，沒有動作。

同時，兩個巫師也加入作戰，懷斯看見佳娜手持一把短刀，跟一個拿著長劍的男人相對。男人舞劍的動作相當熟練，一招一式逐漸逼近，不過佳娜卻身姿靈活，左躲右閃，就是碰不到她一絲一毫。男人發出挫敗的怒吼，那在懷斯聽來既像東兀得語，也像達達爾語。接著男人高舉起劍，往佳娜衝過去，佳娜不動，微微屈著雙膝穩站在地上，在男人手中的劍即將落下時，她忽然側身一閃，轉到男人的右手邊，同時手中短刀一個擊刺，刺中了男人的右手臂。他發出一聲慘叫，武器不穩地掉落，佳娜趁勝追擊，又往他的胸部一刺，鮮血迸裂。

懷斯看了不禁要叫好，幾乎忘了自己也身處戰場上。武器相互交擊，與人們的吶喊聲仍刺耳，懷斯轉過身想察看狀況，正好看見依恩與一個男人對峙著，依恩和佳娜不同，手上一樣武器也沒有。懷斯不假思索地拔開腳步衝過去，想幫助他，然而卻看見依恩忽然伸出手，手掌向外，擺在自己與敵人之間。那人屈膝穩住下盤，但雙手緊抓著劍不動，似乎有些緊張、無措。

「依恩。」懷斯忍不住叫道，而那人也聽到了，轉過臉來看著懷斯，接著忽然舉劍朝他衝過來。

懷斯下意識地舉起自己的劍對抗，那人力道強大，懷斯接下一劍，感覺手腕震得發酸。接著又是一擊，懷斯再度舉劍相迎，來回數次，都是處於後退的局面。這樣不行，懷斯想，他試圖尋找空隙，但對方的攻擊猛烈，甚至帶著一種絕望。在與他相對的深色眼瞳中，懷斯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壓抑恐懼的瘋狂。

那人大喊著他聽不懂的語言，舉起劍，懷斯隨即側身，微微蹲低，閃過他的攻擊，以右肩撞擊那人的手臂，他被撞得退了好幾步。懷斯繼續追上，舉劍連砍數次，對方踉蹌地後退接招。懷斯想趁勝追擊，一個箭步衝上去，舉劍戳刺。這樣的情形他不是沒有碰過，在桑斯法城外的村莊，在作為堅牢的倉庫裡，當他被達達爾人攻擊時，懷斯從未猶豫過。然而這一瞬間，他卻想到這個人很可能只是個東兀得村民，懷斯的動作慢了下來。

然而，在這一瞬間，他卻看見那人一個側身，在懷斯動作減慢之時彎腰向前，忽然將手中的劍反轉過來，較短的劍柄向他的胸口撞上。

懷斯感覺到胸口一陣衝擊的力道，有一瞬間，他幾乎無法呼吸，痛覺由一個點開始，逐漸擴散開來，胸口隨即被一陣麻木感充斥。懷斯向後退，高舉的手垂下，彎身想抱住胸口，卻看見那人繼續往他衝過來，這一回手中的劍不是反轉的，劍尖直指著他的臉。

懷斯知道自己該反應，應該快點站起身子，退開，但是胸口的痛感讓他無法動作，明明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卻無法行動，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那劍帶著一股銳利的音波，劃破空氣向他直擊而來。

突然近在眼前的劍晃了下，懷斯看到一陣閃光，接著是一陣天翻地滾，拿劍指向他的人突然摔倒，跟米蘭一起滾倒在地上。那人被壓著，發出吼叫，米蘭幾乎沒有浪費一點時間，迅速翻身，一手定住那人的脖子，另一手將劍刺入他的胸膛。血從他的嘴裡冒了出來，那人猛烈地咳嗽著。

幾乎在同時，懷斯才發現戰事結束了。那些人都被殺得一個也不剩，瓊斯基、米蘭和佳娜的身上沾了少許血跡，而依恩則是乾乾淨淨。米蘭站起身，一腳踩在屍體上，用力拔出沾血的劍。他看向懷斯。

「你剛才是在做什麼？」

「我？」

「就看著他向你刺過來，卻不躲開？」米蘭聲調冷硬地說：「你本來有機會可以殺他的，為什麼又停下來？外地人，你是認為歐基神給了你幾條命？」

懷斯反駁：「我停下來是因為我覺得他可能不是達達爾軍人。」

米蘭忽然臉色一變，下顎抽動了下，接著大跨步往懷斯走過來，一手扯住他的衣領，懷斯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要被提起來。「你這個笨蛋，自己仔細想一想，如果這些人真的只是一般村民，他們身上帶劍做什麼？他們二話不說就跟我們打了起來，連解釋都不解釋，你還認為他們是東兀得人嗎？」

「這……」懷斯說不出話來。仔細一想，確實如米蘭所言，這些人是很可疑。如果只是一般村民，就算為了防身而攜帶武器，絕不會帶像這種經過仔細保養、磨光後的劍。而他們俐落的動作，就像軍人一樣。

「我真是受不了了，」米蘭放開懷斯的領子，冷著臉說：「你這傢伙簡直就是個大外行，你要怎麼活著一路跟我們走下去？隊長，我看乾脆把這傢伙放在這裡自生自滅算了，反正再下去也是死路一條。」

此時瓊斯基走過來，他雖聽見了米蘭的抱怨，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一手推開米蘭，讓他離懷斯遠一些。「大家都沒事吧？」

「沒事，沒人受傷。」米蘭說，將眼光從懷斯的身上移開，在依恩的身上停留了一陣子。

「隊長，」不遠處的佳娜忽然喊道：「請過來看看。」

佳娜正蹲伏在其中一具屍體上，拉扯他的衣服。瓊斯基湊近，見佳娜拉開那人的外衣，露出底下一件黃色襯衣，那上頭繡著一些文字，是達達爾文，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四爪巨獸圖樣。「我想，這些人確實是達達爾的軍人。」佳娜說。

「這麼說來，山下的村莊可能已經被達達爾人佔領了，」瓊斯基沈吟了一會兒說：「這些人是為了掩人耳目，偽裝成一般村民的樣子。」

「這一帶像這樣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多，」米蘭說：「怎麼辦？隊長。」

瓊斯基看了看四周，又抬頭看看似乎什麼都看不清楚的天空，東兀得人特有的長下巴動了動。

「下山到附近的村莊去探情報。」他下了令命：「如果發現村莊已經被達達爾人佔領了，再見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