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氣味潮溼，也是冰冷的。懷斯知道現在應該是白天，然而走在陰暗的叢林中，他感受不到陽光。一抬頭，看見的是各種不同高度的樹木，參差不齊地環繞在四周，高矮不一的樹叢，遮住了上頭落下的陽光，只能勉強從樹梢一點點交雜的細縫中，找尋微弱的光亮。

時序即將入冬，地面上散布著許多枯枝落葉，以及枯萎的小草，靴子採在草地上，發出沙沙聲。懷斯學著其他人走路的方式，腳跟緩緩落下，盡量將重心放在腳尖上，但他依舊學不來那些軍人訓練有素的步伐，在一行五個人當中，他還是那個發出最大噪音的。

不過顯然沒有人在意。就算在意，這些東兀得人也不會表現在臉上。事實上，從他們離開桑斯法城，持續往西邊走，進入黑風山的領域之後，已經過了三天，除了瓊斯基以外，沒有一個人正眼瞧過他，甚至跟他說過半句話。

同行的人當中，除了懷斯以外，有兩位騎士，兩個巫師。他們沿著叢林中蜿蜒狹窄的小路前進，排成一個縱列。走在最前頭領路的，是個化地師，名叫佳娜 • 漣的年輕女孩。化地師可以用氣味、地表震動追蹤土地上的任何蹤跡，所以在行軍時，化地師通常都是前導隊伍中重要的一份子。佳娜雖然年輕，但瓊斯基似乎還相當信任她的能力，她說什麼方向，他們就走什麼方向，她說前方幾尺有難纏的野獸，甚至是敵人，瓊斯機會照她的建議改變方向。

前導的佳娜走在前頭，第二個是瓊斯基，接下來是懷斯，懷斯的身後是另一位巫師，化火師依恩 • 卡札馬，殿後的是另一位騎士福樂 • 米蘭。果然是祕密行動的游擊隊，所有人力盡量減低。一路上，懷斯不只一次覺得自己的介入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然而話已說出口，他也只得硬著頭皮跟上去。

懷斯想今天已經持續行走了大半天，昏暗的天地讓他分辨不出正確的時間，總覺得應該到了休息的時候，然而瓊斯基卻沒有要他們停下來。懷斯漸漸覺得體力不支，腳底逐漸麻木。即使模仿這些東兀得軍人走路的步伐，仍不習慣的懷斯還是覺得累，通常像這樣急步快走半天之後，腳底就會開始疼痛，逐漸擴散，最後整個腳底板都開始痲痹起來。

懷斯想將所有心力都專注在腳步上，但失去感覺的腳趾異常遲鈍，只是不留神，他腳下一個踉蹌，忽然拌了一下，踢翻了地面上的塵土和一堆枯葉。懷斯以手撐住一旁的樹木，趕緊穩住身子，只是稍停一下，接著不敢有所遲疑，又邁開腳步繼續前進。即使他自認反應時間已經夠快了，跟在他身後的化火師依恩還是追上，懷斯有些狼狽地加快腳步。

他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嗤笑。叢林中只有眾人的腳步聲，跟樹梢的蟲鳴鳥叫，因此這笑聲顯得特別刺耳。懷斯不由得回身看了依恩一眼，年輕男人白皙的長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但懷斯很明顯地看到那嘴角上掛著毫不遮掩的輕笑，依恩的眼神依舊冷漠，使得嘴角上那一抹笑顯得更諷刺。他甚至不加掩飾，當懷斯回頭時，大剌剌地讓他看見自己的輕蔑。

這是這三天來依恩的態度，但懷斯發現，他對任何人似乎都是這樣。少言、只做事，除了瓊斯基的命令之外，似乎沒人可以跟他正常地溝通。不過幾乎所有人都是這樣，他們各做各的事，即使是瓊斯基也不會對懷斯多說一句廢話，他幾乎要認為這就是東兀得人溝通的模式了。

懷斯一邊走著，試圖忘記自己的腳步有多麼沈重，一邊感覺到身後化火師的目光，如同尖銳的針刺在自己背上般，傳來陣陣輕微刺痛，令人不安。他是來這裡做什麼？踩著枯葉，聞著潮溼的空氣中混雜著青草味與土味，一切都是唾手可及的真實，卻又如此不真確，甚至還圍繞著看不見的敵人，不可預知的危險，不友善的同伴。他怎麼能把一切都想得這麼輕鬆，就像當初離開家鄉時一樣？

懷斯聽見自己逐漸增大的喘氣聲。已經不想掩飾自己的疲累，也不想減低音量，他沒有餘力去做這些事情。懷斯幾乎沒有注意到，前頭的人停了下來。

懷斯差點撞上他前頭的瓊斯基，還好即使回神煞車。他看見瓊斯基站在原地，佳娜在前頭一些的地方，彎下身子，似乎在仔細察看什麼。佳娜跟一般東兀得婦女一樣，留長髮，但為了方便，她將長髮紮成麻花辮，塞進深紅色的袍子裡。年輕女孩將額前垂下的一縷髮撩起，深色的眼專注地看著地面，似乎可以從這一堆爛泥落葉中看出些什麼端倪來。

「怎麼樣？」瓊斯基問，音量極低，感覺就像樹林中吹拂過的風，懷斯忽然冒出一種這些東兀得軍人是否連說話方式都要經過訓練的想法。

佳娜動動秀巧的鼻頭，手指沾一點泥土，湊到鼻端嗅一嗅，又挺起上身，看著前方。「剛剛離開，離我們有一段距離。我看，我們暫時先停一下，等他們走遠點再說。」

瓊斯基點頭，回身對三個人說：「就地休息。」

米蘭和依恩很快就自己找了地方坐下來，懷斯看著地面，找尋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乾淨又不潮溼的地面。他還記得進入森林第一天的時候，由於太累了，沒怎麼注意就一屁股坐下，卻正好坐到一灘水窪中間。那一天他的褲子又冷又溼地貼在腿上，搞得一整天非常難受。從此之後，懷斯知道不管自己再忙再累，都要謹慎才是。

每個人都坐下休息，並沒有人開口說話。懷斯有些好奇佳娜說的「他們」是什麼，是達達爾人，還是叢林中不知名的野獸。但是靜默的氣氛太沈重，壓過他的好奇心，懷斯無法問出口。

懷斯坐在地面上，按摩著自己的小腿肚。靴子是舊的，是他從家鄉一路穿過來的那一雙。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幾乎都是新的。確定了克羅剎同意讓懷斯跟著瓊斯基等人一起前往邊界之後，第二天，瓊斯基就派米蘭拿了幾件新衣給他，是跟東兀得軍人一個式樣的深紅色外袍，和黑色馬褲，只是外袍上並沒有任何與官階有關的標示，清清爽爽地一件。不過他穿上這身衣服，猛一看，還頗有東兀得軍人的味道。

出發那一天，瓊斯基將懷斯的劍還給他，丟給他一袋沈重的行李。他們騎馬離開桑斯法，疾驅著馬往西走，一路經過數個村莊都沒休息，最後來到進入黑風山的隘口，瓊斯基要他們留下馬，步行入山。

一路走到現在，除了幾隻偶而現身的小鳥、鹿、山鼠以外，懷斯沒見過其餘生物，但領頭的佳娜似乎很肯定他們前頭有人跡或是獸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