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斯突然像是想起什麼，手攀著牆，一個轉身，從站著的窗台滑下來，腳踏著牆上的突起，三兩下就跳落在地面上。

「懷斯，你要去哪？」戴亞加在上頭對他喊道。

「我去一個地方，你別管我了。」懷斯追上前頭遊行的群眾，回頭對戴亞加喊道。他沒理會狄江人錯愕的面容，努力追上跟隨著城主及將軍的隊伍，擠進東兀得人高瘦的骨架之間。

跟隨的人散去了不少，但還有一些人仍緊緊跟隨著，他們沿著城裡的大道走，到底端時拐了左彎，往城主的住所前進。沿路還是有不少人夾道歡迎，不過行進的速度倒是快了一些。懷斯跟在相當後頭，看不見前方的狀況，不過後來隊伍停了下來，好一段時間都沒再前進，懷斯想大概是已經到了城主住所，不相干的群眾都被擋在牆外。

懷斯擠在一群東兀得人當中，這些男人女人個個身材瘦長，懷斯雖然也不矮，但是擠在這麼一群高個子當中，視線卻變得狹窄許多，他只能大略辨識出方向，拚命撥開人群前進。好不容易，擠得滿頭大汗的懷斯終於接近城主住所外部的圍牆。幾乎是被擠得貼著牆壁走，懷斯才找到入口處。

用比手指還粗的黑色鐵條作成的大門，隔在擁擠群眾的前方。透過鐵條大門，可以看見裡頭的風景。遠遠望去就是一片綠色的草皮，四周間或點綴著花叢與樹木，而正對著大門的，就是城主宏偉的住所，中間那座高塔的頂端直直落在大門口的中心。鐵門擋住了人潮，門後則站著一排紅衣守衛，面無表情地望著外頭激情的人群。

門外的東兀得人好像在叫囂著什麼，裡頭的士兵卻是一臉冷漠，不為所動。懷斯想外頭的東兀得人大多是桑斯法城的住民，一心擁戴城主多瑪夫人，而守衛的士兵看來都是克羅剎將軍帶過來的，或許來自東兀得各地，因此無法理解桑斯法城居民的熱情。這或許也是不派本城守衛而使用克羅剎將軍的守衛的原因。

懷斯擠到鐵門前，身後的人潮一波一波地湧上來，幾乎要把他推得整個人貼到鐵門上。他雙手握著鐵條，勉力撐住身體，避免自己被擠得不成人形。懷斯抓著鐵條上雕刻的動物形象裝飾，對著裡頭的守衛叫喊。

「先生，長官，你聽我說，」覺得自己的聲音被淹沒，懷斯又提高音量：「長官，請問一下瓊斯基隊長在嗎？」

他一連喊了好幾次，離他最近的守衛才似乎有點反應，東兀得士兵稍微轉過臉來，雖然仍面無表情，但眼神透露出一絲疑惑。懷斯見了繼續喊。「瓊斯基隊長，札克斯 • 瓊斯基隊長，你知道嗎？我剛剛才見過他，不知道他回來了沒有。」

「你找隊長做什麼？」士兵用通用語問。

「我有事找他，他說過我可以找他談的。」

「我不清楚瓊斯基隊長回來了沒有，我從剛才就一直守在這裡，但瓊斯基隊長不一定會從大門進來。」東兀得士兵似乎是不想理會這個麻煩。

「那麼特拉姆隊長呢？他說我也可以找他。」

士兵皺了皺眉，與站在他隔壁的人交換個視線，接著轉向懷斯。「你到底有什麼事？」

「我是懷斯 • 修立安，青岩地來的外地人。」不得已，懷斯只好報上名字：「我想見瓊斯基隊長，他曾跟我說過我隨時都可以找他的。」

大約是起了奏效，兩個東兀得士兵瞥了他一眼，互相以東兀得語交頭接耳起來。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士兵說：「你往左邊走，對，你的左手邊，到側門去等，有人會帶你進去。」

懷斯貼著鐵門、牆壁，繼續往左手邊擠，越過圍牆的轉角，走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側門。與大門相形之下很樸素的深棕色木門緊閉著，周遭仍圍著不少群眾，不過人數比大門那邊少上許多。懷斯敲敲門，順便左右探看四周人的狀況。

門上有個小方窗隨即唰地一聲拉開，露出一張東兀得士兵不耐煩的臉。「別敲了，現在不會讓你們進來……你是誰？」

知道自己被誤以為是想進入城主宅邸的民眾，懷斯趕緊解釋：「在門口的守衛叫我過來這裡，我想見瓊斯基隊長，他說你們可以讓我進去。」

東兀得士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回頭跟其他人說了些什麼，等了好一段時間，那張臉才又回來。「你可以進來，不過動作快點。」

東兀得士兵很迅速地打開門，不過也僅是推開可以讓人側身通過的距離而已。懷斯動作反應即快，在周遭的人尚未注意到之前，就閃身進入。東兀得士兵也很快就把門關上，接著帶他穿越過庭院的草地、花叢、樹林，往城主住所的方向前進。

一路上遇到很多軍人，帶著他的士兵逢人便問是否有人看到瓊斯基，有人搖頭，有人不確定。他們已經越來越接近那棟莊嚴美麗的房子，最後得到的確定消息是，瓊斯基似乎在將軍的身邊。那士兵露出為難的表情，「將軍好像在跟城主談事情，瓊斯基隊長可能一直都會陪著他們，我可不敢肯定會談到什麼時候。」

「我可以等。」

什麼都可以等，但懷斯知道，自己躁鬱的心情卻是等不得的。但他耐心地跟著東兀得士兵，穿越過那些軍人，同樣地經由側門進入主屋，在狹小的走廊邊等待著。

他很確定自己即將要對瓊斯基說什麼，心意之堅決，和他當初決定離開自己的故鄉一樣。然而，站在這裡卻給他一種非現實的感覺，異國的城堡，接近權力中心的位置，圍繞著他聽不懂的語言。離開家鄉在異國遊蕩這麼久，懷斯頭一次有這麼格格不入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以前自己都盡量遠離人群，但這一回他參與了、貼近了東兀得人的生活，懷斯才覺得，自己始終是個外地人，不管在哪裡。

但他站在這裡，等待著名震全國的將軍與城主的會議結束，卻是真實的。他的決定也是真實的嗎？

懷斯聽見走廊的另一端傳來騷動，背靠著牆站立的他隨即挺起身子察看狀況。一群穿深紅色外衣的軍人簇擁著往他的方向走過來，帶著懷斯過來的東兀得士兵湊近，跟其中一個騎士軍官說了些什麼，那騎士往懷斯這裡看一眼，又轉身。人很多，走廊很狹窄，懷斯看不見自己要找的人，然而過了不久，就見瓊斯基擠過人群走了過來。

「有事？」瓊斯基問，口氣跟他的臉一樣冰冷。

「可以跟你談談嗎？」

「我很忙，你現在說。」

周圍擠了不少人，雖然大多是神情肅穆的軍人，但也擠了不少穿著華服的男女，談話聲此起彼落。

「你何時出發到邊界？」

「後天。」

「就你一個人嗎？」

「我會帶兩、三個手下。」瓊斯基回答，轉頭看往另一頭人群聚集的方向，眼神流露出些許不耐煩。

「我……」懷斯頓了下，深吸一口氣。這是你的決定，你心意已決。他想著。「我想跟你們一起去。」

瓊斯基隨即轉過臉，看著懷斯。第一次，懷斯在他的臉上看見了所謂的表情，因為太過驚訝，而未能及時掩飾的錯愕。瓊斯的倒三角眼瞪大，薄唇微張，他就維持這樣的狀態好一陣子。

「為什麼？」

「我只是想……」

懷斯話尚未說完，忽然聽見一道深沈的聲音傳來。「發生什麼事了？隊長。」

是克羅剎。他還是穿著懷斯在街上看見的長袍，貼著修長的身軀，看起來英姿颯颯。克羅剎走在前頭，身後跟著幾個騎士軍官，還有一些穿華服的男女，一邊是面無表情，另一邊卻神情愉悅，兩派人馬形成強烈的對比。

「將軍，」瓊斯基轉身，微微低首，右手握拳放在自己心臟的位子。「有些事要跟將軍說明，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邊走邊說吧，你們兩個都跟我過來。」克羅剎說，看了懷斯一眼，也示意他跟上。

緊跟在後的騎士軍官們訓練有素地退開，似乎是想讓克羅剎等人可以放心交談。克羅剎的腳步很快，懷斯勉力跟上。瓊斯基將懷斯的提議簡短地告訴了克羅剎，有好一段時間，克羅剎並沒有說話，臉色凝重，然而腳步卻沒有稍緩，直直沿著長廊走著，越過一扇門，懷斯發現他們進入了中央主屋。

與邊屋的狹小相較之下，主屋確實龐大許多，光是走廊就是邊屋的四、五倍大，光滑的石製牆壁上，掛著美麗的裝飾品，有時是一幅畫，有時是一件外地來的錦織，有時是一座雕塑。走廊上有許多人穿梭著，大多是穿著尋常衣服的傭僕，看見克羅剎將軍，都主動退開、行禮。

懷斯在他們的臉上看見崇敬，忽然想起那個外地人說的話，對於一個過於受到人民愛戴的武將，有哪一個主君會放心的？

「外地人，」克羅剎終於開口：「這就是你的要求嗎？」

「是的，閣下。」懷斯說。

微微轉過臉，克羅剎無情感的暗曈看著他。「這不是屬於你的戰爭。」

「我知道。」

克羅剎的眼神並沒有移開，一剎那間懷斯莫名地有些擔心他會說出些什麼。不是拒絕，懷斯早預料得到拒絕，然而他害怕的是克羅剎或許會說出口的，是那些他早已懂得的一切。

「你認為呢？瓊斯基隊長。」克羅剎忽然轉向瓊斯基。

「不適合，將軍，」騎士用一種硬邦邦的語調說：「首先，他是個外地人，東兀得從未用過外地人作為士兵。另一點，他是外行，從未受過軍人的訓練，他的行動只會拖累我們。」

瓊斯基的評論很尖銳，但卻是事實。懷斯覺得連自己都要被說服了，更何況是將軍？然而，克羅剎卻說出了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瓊斯基隊長，你分析得很合理，但是我卻覺得，讓他去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如果瓊斯基有任何的驚訝或是疑惑，他掩飾得很好。在那張無表情的臉上，懷斯依舊未看見任何情緒。他反倒是在瓊斯基澄澈的眼中，看見了自己驚訝神情的倒影。

「你很驚訝我會答應嗎？」克羅剎說，嘴角微微揚起：「你先告訴我，外地人，你為什麼想要參與我們的行動？」

「我只是想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的方法有很多，並沒有必要去走這一條路。」克羅剎瞥了懷斯一眼：「你應該聽過瓊斯基隊長的說明，他們是小組行動的游擊隊，是要去邊境的森林與偏遠村落掃除殘餘入侵的達達爾人。就算再沒常識，你也該知道那裡有多危險吧？不要說是對付神出鬼沒的敵人、判斷偏遠村莊是否被收買，光是那一條路的艱困跟樹林裡的危險，就夠你受的了。你還要去嗎？」

「我不在乎。」懷斯說，握緊雙拳，忽然覺得全身發冷、僵硬，他必須用盡力氣才能讓自己不要顫抖。

克羅剎的臉上彎出更大的微笑弧度。他看向瓊斯基：「你聽聽他說的，都有人如此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要為一個跟他沒關係國家盡力，你說我能拒絕嗎？瓊斯基隊長，你還是反對？」

「請將軍三思。」

「我想，這傢伙倒是個幸運星，你看他在村莊遇襲，還在堅牢裡被達達爾的俘虜攻擊，都可以平安無事到現在，他要走到邊界的檢查哨，應該不成問題。」克羅剎說：「瓊斯基隊長，多帶一個人，你沒問題吧？」

「沒問題，將軍，」瓊斯基明快地說，看不出來他是否是勉強同意，但仍有意無意地瞄了懷斯一眼：「只要那個人不阻礙我們的行動。」

「那就準備一下，依照預定行程，你們兩天後出發。」克羅剎俐落地結束談話：「回去等著，外地人，他們準備好了，自然會去找你的。」

懷斯停下腳步，克羅剎和瓊斯基則繼續前進。其餘跟隨著騎士軍官越過懷斯的身邊，這一條如同遊行般的長龍，在龐大的房子內，以極快的速度游曳向前。那些人沒有多看他一眼。或許他們沒有聽到克羅剎的決定，也或許他們毫不在意。

他自己都不在乎了，又有誰會在乎？始終緊握的雙手終於鬆懈，垂在身邊兩側。他一點也不在乎，也知道沒有人會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