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水龍」旅店已經三天了，除了吃飯和到大浴堂洗澡，懷斯幾乎很少踏出房門一步。等待著傷勢復原，當體力一點一滴地回復時，懷斯卻只感覺體內有一股煩躁，時時在翻湧竄流，卻又找不到宣洩的出口。

他忍耐著、等待著，卻又似乎有一股急迫在催促著他行動，迫使他站起來、離開。

你無法離開，懷斯告訴自己，你還能走到哪裡去？

懷斯躺在床上，穿著外袍，靴子沒脫，懶洋洋地仰躺著，看著深棕色的原木天花板，細數著一條條年輪紋路。年輪像迷宮一樣地環繞著，有時繞回原位，有時找不到出口，他認真地數著，一條一根，想在這一片空白中讓時間流逝。

有人敲門。懷斯沒應聲，門外的人又急促地敲了幾下，叫道：「懷斯，你在嗎？」

他認不得那聲音是誰，不是戴亞加，他猜測戴亞加這時候應該出門去兜售他的「貨」了，不會在旅店內。或許是與他同住一室的某位室友之一。但即使對方叫喚了，他還是沒有回話。

「我知道你在裡頭，懷斯，」那聲音說：「外頭有人找你，他在樓下大廳。」

腳步聲離開後，懷斯才翻起身，撥撥自己的頭髮。頭髮長了。以前在打鐵房做事時，因為燥熱，他總是將頭髮剪得短短的，現在頭髮也已蓋過耳朵，前額的髮幾乎遮住了視線。他離家很久了。

忽然覺得煩躁，懷斯一躍而起，拉拉自己的外袍，稍微整理一下，離開房間。他走下樓，卻發現大廳裡的狀況有些反常，幾乎空無一人。總是擠滿了客人的桌椅，現在空蕩蕩一片，只有幾個老人散落地坐著，一邊喝酒一邊玩著東兀得人相當著迷的一種棋戲。

長形的吧台前，向來總是忙碌的酒保今天看來特別清閒，骯髒的白布依舊披掛在腰上，正悠閒地站在吧台後擦著桌子。吧台前只坐著一個人，穿著東兀得軍人深紅色的外衣，肩上六角形的肩章繡著一隻展翅的鷹，背脊挺得直直的。

懷斯坐下，酒保自動過來，遞上一杯勘查加的三年紅酒。

「你的傷還好吧。」瓊斯基說。

「沒事了。」懷斯下意識地摸摸脖子：「這裡是怎麼回事？」

瓊斯基瞟了眼懷斯仍殘留著烏青痕跡的脖子，喝了口麥酒。「你沒聽說嗎？克羅剎將軍和多瑪城主一同出城巡視，他們要在外頭和達達爾的將領和談。」

「和談？」沒想到速度這麼快，懷斯有點意外。

「準備了三個月，打不到半天，接著就是和談，」瓊斯基說：「達達爾人只是做做樣子而已。我看這一回大概還是要主君出馬談判，定個沒有用的協議什麼的。」

「聽說十年前的戰爭也是這樣。」

「可不是？達達爾人也不過是想要轉移一下注意力。十年前，他們的新主君剛登基，就順帶把他看不順眼的傢伙送上戰場去。現在，邊境幾個省分有了危機，那裡的城主似乎太過傾向和東兀得合作了，他們的主君總得意思一下表示自己的立場，也給那些城主一點警告。」

「你們不是不勝其擾？」

「不，我還巴不得他們多送點人來。」瓊斯基口氣冷硬地說，「碰」地一聲將喝光的酒杯放在桌上，「等一下城主跟將軍回來，就知道結果了。搞不好一言不合，又打了起來。」

「你怎麼沒跟去？隊長。」懷斯想和談也是有一定程度的危機，東兀得這邊不可能不戒備。

「我還有事，過兩天就要離開桑斯法，得準備一下。」

「你要離開？已經確定要撤離桑斯法了嗎？」

「當然還沒辦法撤離，達達爾人不走，我們怎麼走？」瓊斯基的語氣，像是在跟個大人說三歲小孩都懂的道理一般輕蔑：「或許很快就可以和談了，但是我們還是不能放鬆。

「我是來告訴你，過兩天我要離開桑斯法，到邊界去，你如果有事，去找另一個騎士隊長，叫做特拉姆，有什麼事情他會幫你處理。」

「你去邊界做什麼？」

「任務。」瓊斯基的長臉依舊冷漠，也不多做解釋。

懷斯開口想問，但一對上瓊斯基那張石頭臉，話又吞了回去。他試圖轉移話題。「大家都去哪裡了？」

「他們都想早點知道結果，一早就到城門附近去等了。如果將軍跟城主回來時，前導部隊拿的是紅旗，就表示和談成功，如果是白旗，就表示談判破裂，可能又要開戰了。」

「就算談判成功，你也要去邊界？」

瓊斯基側轉過臉，盯著懷斯：「你就是想問，是不是？是，就算談判成功，我也得去邊界。你別忘了我剛才說過，接下來可能就需要由主君親自出馬和談，簽訂合約。當然不可能在桑斯法城，達達爾人會抗議的，要選也只能選在第三國，大概就是在艾格西斯吧。等兩國主君一起到達艾格西斯，也需要花上一段時間，這期間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尤其是對於邊界。

「邊界有幾個接近達達爾國境的偏遠村莊，我們擔心他們已經被攻佔，或是一直都受到達達爾人的騷擾，所以將軍決定派人沿著邊界行走，掃除潛入的達達爾人。」

「你們要往哪裡走？」

「從桑斯法往西，到黑風山那一帶。」瓊斯基說。

「那段路全都是東兀得和達達爾的交界。」懷斯還記得地圖上的標示。

「所以必須留意。」瓊斯基說著站起身，從外袍的內袋裡掏出一個錢幣，丟在桌上：「我走了，你好自為之，懷斯 • 修立安。」

見他就要走，懷斯轉身叫喚：「等等，隊長。你既然都要離開，特地來告訴我這些是什麼意思？」

懷斯不以為這些東兀得人會好心到如此重視他的需要。城內的外地人這麼多，況且是像他這麼一個有間諜嫌疑的人。

瓊斯基停下腳步，側轉過身，由上而下俯視著懷斯：「是將軍要我來告訴你。」

「為什麼？」

「誰知道，」瓊斯基說，目光深沈地轉了轉：「或許他有他的意思。」

懷斯的嘴蠕動了下，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瓊斯基並沒有看見，逕自轉過身，走向旅店大廳的門口。懷斯聽見外頭傳來歡呼聲，距離還很遠，但是那聲音像波浪一樣，可以感覺得到在遙遠的一方有強大的聲波，正一重一重地起伏而來。

「發生什麼事了？」

原本要踏出門的腳步停頓，瓊斯基望著街景：「看來是城主跟將軍回來了。聽這歡呼聲，和談應該算順利吧。」

懷斯也起身走出大門。歡呼聲似乎更近了，從東方傳來，懷斯知道那是靠近城門的方向。旅店面對的大街上幾乎空無一人，但有幾個人從附近的商店內跑出來，興奮地叫嚷著。懷斯看見瓊斯基上了馬，往城門相反的方向離去。

懷斯跟著奔跑中的人，沿著石板子路的大街走。這一帶原本是商業活動頻繁的鬧區，今天卻幾乎沒看到一個人影，街道旁敞開的店家內連店主都看不到。懷斯穿越過時寬時窄的巷弄，沿著下坡路走，接近從城門延伸進入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