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麼名字？你為什麼到東兀得來？你為什麼離開青岩地？

躺在急就章的簡陋床鋪上，乾硬的矛草扎著外露的肌膚，他的背貼著堅硬的地板，不管換哪一個姿勢，都換來酸疼。懷斯索性不動了，側著身體，睜著眼，看黑暗中一個個擁擠地躺在一起的人影。在他身邊的戴亞加倒是睡得很熟，整個人呈大字形躺著，嘴巴張開，發出微微的鼾聲。

或許是長年在外生活，狄江人似乎向來都很好眠，而這一點，懷斯卻是永遠也不能習慣。他忍受著地板上的灰塵飄入鼻孔中，聽見周圍有不少人跟自己一樣，輾轉反側，輕微地吸鼻、咳嗽，地板上的矛草發出沙沙聲。

你為什麼到東兀得來？懷斯的腦海中充斥著瓊斯基的問題。每個他遇到的人，都問他同樣的問題，為什麼到這裡來，為什麼離開故鄉，為什麼，為什麼。他唯一的答案只有沈默。

懷斯開始設想自己的下場。再不說話，恐怕那個剛毅的軍人真的會把他送進地牢，不需要審判，就算他是外地人，也會被以間諜罪處死。這是戰爭哪，戴亞加一定會這樣說，戰爭的時候，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懷斯下午被送回來之後，同一個倉庫內又有幾人被叫出去，但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被送回來。戴亞加並沒有被叫出去審問，大約是時間晚了。倉庫裡的人漸漸減少，逐漸演變成達達爾的戰俘比外地人還多的局面。到了晚上，戴亞加靠坐在一旁，嘴裡喃喃念著不該跟達達爾的戰俘關在一起，讓懷斯的精神更緊張。

達達爾人還是聚集在一起，用自己的語言竊竊私語，不時用戒備的眼神觀察四周。懷斯抱著無法預測的心情躺下，還是難以入睡。試圖閉上眼睛，卻只看見一圈圈的光暈在黑暗中放大、擴散、縮小、消失，全身的疼痛與疲累，也阻止不了心情的緊張與亢奮，他感覺到心臟直跳，全身顫動，痛苦無法平息。

為什麼要來這裡？為什麼要離開家鄉？問題無法停止，痛苦也無法停止，不管走了多少路，那些東西依然存在，不會消失。

朦朧中，他聽見聲音。是舖在地板上的矛草規律地沙沙作響，如同一個人踏著謹慎的腳步，從遠到近。懷斯依舊側躺著，不動，他閉上眼睛，讓感官放開。不只一個人的腳步，他們緩緩在地上爬行，摩擦著前進，聲音在寂靜的倉庫中被放大，懷斯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要跳出喉嚨一樣緊縮著，他悄悄伸出一手，在地板上摸索，正好碰到擺在一旁的棄置木架子。

就算再缺乏作戰經驗，懷斯也可以感覺到身後籠罩著一股濃濃的殺氣，那是聚集了許多人的怨恨，在即將攻擊的一瞬間釋放出來。強大的壓力來襲時，懷斯突然跳起來，一手抓住旁邊的木架子，用力拉倒，「嘩」地一聲木架子隨即倒下，打在他身後的人身上。

有人慘叫一聲，懷斯的雙眼看不清，只是匆忙跳開，卻隨即被人扯住手臂，一下子整個人被往地下一拽。懷斯側身摔倒在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音。四周的人全都被這場騷動驚得跳起來，懷斯看見幾個人影靠近他，一隻穿著靴子的腳朝他的臉踢過來，他下意識地以雙臂擋住臉。那一腳力道很大，踢得他的身子在地上滾了一圈。顧不得疼痛，懷斯努力想站起來反擊。

一雙手臂架住他，一個拳頭落下來，接下來又一個、再一個，他的眼發花，臉上、身上的劇痛反倒讓他沒了其他感覺。黑暗中的拳腳像一道道光束，不斷以即快的速度向他襲來。嘴裡湧上一陣苦澀腥味，他的身子不禁隨著每一次撞擊蜷縮起來，卻一再被拉起，痛打。

達達爾人以他們自己的語言咒罵著，其實不管他們說的是什麼，現在的懷斯完全聽不進去，爆裂的轟轟然聲響掩蓋了全部的感官。懷斯雙腳使不上力，膝蓋一軟倒了下來，他跪倒在地上，無力的雙手垂在身邊，瞬間他摸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同時他身後的人又猛力將他拉起。再也不管那是什麼，懷斯緊握住。

被拉起來的同時，懷斯一揮手臂，推開後面的人，同時將手中的東西刺向那人的臉。身後的人發出慘叫，向後退開，懷斯此時才發現自己拿的東西是倒下裂開的一段木架子，折斷的尖角頗銳利。他緊抓著木頭，回身刺向攻擊他的達達爾人。達達爾人沒意料到他手中有武器，驚慌地退開距離，懷斯手中的木頭劃過一個人的手臂，另一個人的胸口，達達爾人尖叫、咒罵，他眼角瞥到幾個外地人縮在角落裡。

無法遏止的怒氣讓懷斯失去理智，他對每一個衝上來的達達爾人怒吼、刺擊，這感覺並不陌生。有一個人從身後抓住他，懷斯回身甩開，又另一個人撲上來，抓住他握著木頭的手臂。懷斯怒吼著自己家鄉所有能咒罵的話，試圖甩開束縛，但是又一個人撲上來。

一時腳步不平衡，懷斯和抓著他的兩人一同摔倒在地上，抓著木頭的右手猛烈撞擊到地面，他不由自主地鬆手。忽然整個頭被拉起，他身後有個人用手臂勒住他的脖子。他很快就感覺到無法呼吸，懷斯張大口，拚命想吸取一點氧氣，但是被勒緊的氣管卻不容得任何氣體進入，懷斯痛苦地揮舞手臂，想推開身後的人。他覺得自己的頭就快要爆炸了。

達達爾人在叫囂、怒罵著，懷斯聽見有人在敲門，敲得急促又猛烈，有人在用通用語叫喊外頭的士兵，他不知道是誰，那聲音聽起來像戴亞加。懷斯覺得意識漸漸模糊，他好像沈入深深的水底，沒有顏色、溫度、光亮與味道的水底，痛苦的感覺即將消失，達達爾人的叫罵在他聽來都像是隔著一層薄膜，聽不清楚，像夢一樣不真確。

可以停止了吧。他張著嘴，呼吸著無法進入體內的氧氣。可以停止了嗎？忽然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像是一條繩索，要將他從深深的水底拉起來一樣。懷斯浮上水面呼吸，原本無力的手一抓，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道，他扯著那條緊勒住自己脖子的手臂，使盡全力一拉。

「碰」地一聲，懷斯跟身後的人一起往前摔倒，他的臉被壓在下頭，但勒著脖子的手臂些微鬆開，氣管暢通，懷斯大口吸著氣。

接下來的混亂是懷斯幾乎無法記憶的，他只模糊地看到門打開了，昏黃的光線射入黑暗的倉庫內時，他不禁瞇起了眼。有幾個人衝進來，將腰間的劍從劍鞘中抽出來時，發出陣陣銳利的刷刷聲。有人抵抗，有人慘叫，身後勒著他脖子的達達爾人似乎被猛力拉開，懷斯只記得他發出不甘願的憤怒叫喊。

接著有人拉著懷斯的衣領，將他從倉庫中拖出去。拖拉的動作扯到懷斯的脖子，傳來一陣刺痛，但是他沒有力氣反抗，只能任著那人粗魯地將自己一路拖行。途中有人扯了下他的衣服，懷斯抬頭，看見戴亞加的臉，那張臉混雜著各種表情，張開口似乎想說什麼，但懷斯聽不見，他很快就被推出去，門隨即關上。

懷斯坐在地上喘氣，隱約還聽見倉庫裡頭傳來叫喊聲跟碰撞聲。

「你還好吧？」一個東兀得士兵用通用語問。

懷斯摸摸自己的脖子，試著想轉動，但一股刺麻感卻直直襲上腦門，他不禁呻吟一聲。「如果我現在說，我有話要跟瓊斯基隊長說，會不會太晚？」

「我可以去問問看。」那士兵說，眼角垂下瞥了他一眼，接著快步離開。

等待的時候，懷斯聽見倉庫內仍不時傳來尖叫與呻吟，不知道東兀得士兵對那些襲擊他的達達爾人做了什麼，其餘的外地人又會怎麼樣。懷斯問另一個守衛：「你們要對那些達達爾人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東兀得士兵輕蔑地一笑：「敢偷襲、暴動，就該承受後果。」

那我呢？你們要對我做什麼？懷斯終究沒問出口。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士兵回來了。「瓊斯基隊長正在跟將軍開會，他說現在可以帶你過去。」

「將軍？」

「對，」那士兵說，接著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懷斯：「將軍說，他也想見見你。」

懷斯一手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摸到粗糙、堅硬的牆壁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手掌被割破了幾道傷口，或許是被他抓的那塊木頭割傷的。傷口不深，但瀝瀝流著血，在灰黑色的牆壁上留下深色的痕跡。

卻一點也不痛，很奇怪。他邁開腳步，跟著東兀得士兵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