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背部肌肉傳來一陣令人屏息的酸痛。

懷斯張開眼睛，只看見一片陰暗的灰色，角落裡的油燈發出臭味，漂蕩在斗室內。他從簡陋的矛草床鋪上坐起身，試圖舒活全身筋骨，卻只感覺到身上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頭，都發出疼痛的信號。

他的嘴裡滿是傷口，因為被達達爾士兵以劍柄重擊下巴，他的牙齒咬破了舌頭，在齒齦上撞出好些個破口，連吞嚥口水都會痛。他的臉上、身上都是一條條的擦傷，因為當風暴經過時，那些飛舞在空中的小石子、碎屑像銳利的劍一樣畫過他的身體。他的手臂上、腿上各有幾處劍傷，不是很嚴重，也已經經過處理，但只要輕微移動，還是可以感覺到傷處傳來的陣陣疼痛。

很好，懷斯，至少你還懂得什麼叫痛。

懷斯坐起身，背靠著牆。他知道有幾雙眼睛在看他，但是沒有人出聲，他也就不加以理會。

被那些東兀得士兵像戰俘一樣帶進桑法斯城之後，懷斯跟一群達達爾的戰俘，還有一些外地人，一起被關在這個地方。這裡看起來不是地牢，應該是倉庫。據說，城主的地牢已經關滿了人，因此容納不下的人就被關在倉庫裡，甚至還有人被關在馬廄裡。

倉庫裡十分狹小、陰冷，而且充滿像是數十年來沒人清洗的霉味。有點陰濕的地板上舖著茅草，牆邊擺著幾個看來棄置已久的木架子，完全看不出來這個倉庫以前是儲存什麼用的。兩個角落裡擺著油燈，增添照明與暖意，但最令人難受的還是要跟十幾個人擠在一起。達達爾的戰俘自己聚集在一處，竊竊說著自己家鄉的語言，不時以防備的眼神看著其他人。外地人則散落四處，除非找到同鄉，否則很少交談。

至少，他的傷口得到照料，還有食物跟水。雖然懷斯現在嘴痛得幾乎吃不下什麼，雖然這倉庫還是冷得難受，雖然他不知道自己還要被關多久，但至少那一切停止了。暫時停止。

那些達達爾士兵又在竊竊私語，眼神不時往他的方向飄來。懷斯認不得那些人的臉，但是他們戒備，甚至帶著恨意的神情，卻讓他不由得一陣緊張。懷斯不知道這些達達爾士兵當中，有沒有他在村莊中遇到的其中幾人。或許他們知道他殺了幾個達達爾士兵。

達達爾人很會記仇，東兀得人也是，否則這兩個民族、國家，不會如此纏鬥不休，持續幾百年。如果那些達達爾人決定私下報復，在這裡殺了他，大概也沒什麼人能阻止吧。懷斯不禁這樣想。在這個滿是灰塵跟霉味的倉庫裡，被一群帶著怨恨的達達爾人殺死，就是你要的嗎？

陰暗中，他聽到身邊發出稀稀索索的聲音。側眼一瞄，懷斯看見一個男人正悄悄地向他這邊移動過來，屁股磨在地板上，發出沙沙聲。

「嘿，你還有水嗎？」那個男人用通用語說，抬起臉對他眨眨眼。

男人看起來頗年輕，懷斯想至少比自己年輕。一頭紅金色的頭髮長度及肩，披在豎起的領子上，眼睛是澄藍色的，帶著一種透明的光彩。懷斯不認得這個人，卻大致知道這個瘦小的男人可能是狄江人，因為他說通用語時，語尾總帶著一股輕浮的上揚，很多狄江人說話都有這種口音。

「還剩一點，你要嗎？」

「如果可以的話……」那雙藍眼轉了轉，帶著淡淡雀斑的臉上，露出個看似天真無邪的笑容。

懷斯將水壺遞給他，看他充滿感謝地以兩手接下，咕嚕一聲就將水一口氣喝光。喝完後，男人用袖口擦擦嘴，將水壺遞還給懷斯時，以手掌下緣碰碰自己的額頭。「起哈路家，感謝你，卡司風來的人。」

這動作跟招呼語，讓懷斯更確定這個男人是狄江人。於是他也同樣以手掌下緣碰碰自己的額頭，低聲念「起哈路家」，當作回禮。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笑得眉眼彎起，好像倉庫中的寒冷與擁擠完全對他沒有影響：「我是個狄江人，科隆那家族的戴亞加。」

「懷斯 • 修立安。就像你說的，我是卡司風人。」

「我很少見到卡司風人，你們族人很安定，很少離開家鄉太遠的地方，尤其是像東兀得這麼遠的地方，更難見到。」

「我倒是常常見到你們族人。」

「那是我們的天性，也是我們的職業。」戴亞加呵呵笑道。

懷斯走了千里路，總會在某些城鎮中遇到狄江人。有人說狄江人沒有國土，他們的天性是流浪，從商也是他們的本能。懷斯印象中所遇到的狄江人，不是賣貨郎，就是流浪藝人，他們從不會在一個地方久留，總是一個世代接著一個世代流浪。

「你來東兀得做什麼？」懷斯問。

「當然是……來做點小生意。」

「在戰爭的時候？」

「唉，你不知道，有時候就是要戰爭，生意才好做哪。」戴亞加嘴唇噘起，發出嘖嘖輕聲，對懷斯搖搖頭。

「現在被關在這裡，你也沒生意可做了。」

「等戰爭結束哪，他們總不可能關我們一輩子吧！我是外地人，是來做生意的狄江人，對他們不會有什麼威脅的。」

「要是戰爭不結束呢？」

「不會太久的，」戴亞加說著，背靠著牆，兩手疊在腦後：「達達爾跟東兀得是世仇，它們之間的衝突由來已久。十年前爆發過一次戰爭，不過那一次只持續了三個月，很快又和解了。我看這一次，大概也不會太久啦。」

「為什麼？」

「因為快要過冬了呀，」戴亞加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不管是哪一方入侵哪一方，如果沒有後援補給，再加上冬天行軍困難，戰爭很難繼續下去。我看這一回，大概就跟十年前一樣，就是邊境幾個地區互相打一打，接著兩國主君談判，又不了了之。反正哪，他們發動戰爭的理由，也只是想轉移一點注意力而已。」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懷斯嘴角諷刺地一撇。

「那當然，我到處做生意這麼久了，哪裡會不知道？上回南查斯特和白象的戰爭打了三年，我還在白象被關了半年以上。你看我還不是好好的？」

這時，倉庫的門忽然被打開，兩個東兀得士兵走進來，叫了一個人的名字。坐在角落裡的一個外地人緩緩站起來，跟著兩個士兵走出去，門又關上。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有人被叫出去，是怎麼樣？」懷斯問。

「你沒注意到，被叫出去的都是些外地人？」戴亞加壓低聲音，眼角偷覷群集的達達爾士兵。

「嗯。」

「那是東兀得在探查外地人，他們擔心其中有些人是達達爾雇用的間諜。」

「喔？」

「我聽說，達達爾會雇用一些外地人進入東兀得，探查狀況，所以在這種非常時期，他們對待外地人會特別小心。其實，東兀得自己也做這種事，所以他們才會這麼謹慎吧。」

被叫出去的外地人，有些人過了一段時間後又被送回來，有些人卻再也沒有回來過。懷斯不禁開始想，如果這些外地人被發現是間諜，東兀得人會怎麼處置他們？那些沒有回來的人，會遭受到怎樣的待遇？

「對了，懷斯，你跟那些達達爾人是什麼關係？」戴亞加忽然問。

「什麼？」

「那邊幾個達達爾人，好像一直在看你。」戴亞加低聲說：「達達爾人呀，都只關心自己的事情，很少注意別人。他們會這麼在意你，一定有問題。」

「是……這樣嗎？」懷斯覺得全身都開始冒冷汗了。那些達達爾戰俘眼中的敵意是如此深刻，連戴亞加都看得出來，他真正開始為自己的處境緊張起來。

懷斯不覺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際，卻發現空無一物。第一次，懷斯想念起自己的武器來。那一把劍，是一個從紅莓谷來的外地人請他製作的，劍身頗長，但是比較細，且稍微有些內彎，一側開刃。據說，這是紅莓谷當地特有的武器，那個外地人畫了圖給他看，說明製作程序，但懷斯卻花了近三個月的時間反覆實驗、打造，才完成這柄劍。然而，那個外地人卻從沒有再來過。

劍一直放在他打鐵的地方，離開家的時候，懷斯取走劍做防身用，因為那是他身邊唯一看來最像武器的東西。

懷斯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打造出可以殺人的東西來，會答應那個紅莓谷的外地人鑄劍，也是看在他捧著大把銀子的份上。如今，他離以前打鐵的生涯遙遠，還用他親手鑄造的劍殺人。

「我就說，實在是不應該把我們跟那些達達爾的俘虜關在一起，」戴亞加輕聲抱怨，「難道說地方真的不夠？去，我才不相信，一定是那些狡猾的東兀得人不知道想做些什麼……」

一個達達爾人看向他們，眼角一瞥，發現懷斯也在注意他們，便迅速地轉過頭去。懷斯下意識地身子一縮，想避開，卻發現自己無處可躲。一陣雞皮疙瘩從背脊爬上來，他覺得肢體末端發涼，傳達著一種危險的訊號。

門再度發出沈重的聲音，推開時，激起地板上一圈小小飛揚的灰塵。兩個東兀得士兵進倉庫內，眼神環看著所有人。

「懷斯 • 修立安。」

終於輪到他了。懷斯站起身，忍耐著全身傷口的疼痛。戴亞加在他經過時拉了拉他外袍的下襬，輕聲說：「小心點，老哥。」

懷斯沒有說話，也沒回應，他必須應付走路時全身傳來的疼痛，將注意力焦聚在眼前的某一個點，才能踏出下一步，平衡自己的身體，控制他的臉部表情。懷斯在一種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腳的輕飄飄狀態中，跟著東兀得士兵走出陰暗的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