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大手掌底下的，是一張蒼老，滿是皺紋的臉，老人驚恐地睜大眼睛，嘴裡還嘟噥著什麼，身子依舊抖得厲害。

「別叫了，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我放手，你別叫，懂嗎？」

見老人微顫顫地點頭，懷斯才鬆開手。身體一得到自由，老人隨即軟癱地滑落在地板上。他抬頭看著懷斯，面露驚愕。「你……不是達達爾……」

接下來是一連串帶著濃重口音的異國話，懷斯只能依稀分辨出大概是東兀得語，幾乎完全聽不懂。在懷斯聽來，東兀得語就像是有人拿著鐵鎚在敲著銅鍋一樣，叮叮咚咚地，嘈雜又惱人。

「我聽不懂，你會說通用語嗎？老先生？」懷斯有耐心地再說一次，一邊豎耳傾聽，雨聲中是否夾雜著外頭士兵的腳步聲。

「一……一點點……」老人話音顫抖。天氣陰冷，他身上卻只穿了件破舊泛黃的襯衣，懷斯不知道老人的顫抖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冷。

「老先生，你的家人呢？村子裡的人呢？」

「避難去了，走了，全都走先了，達達爾人來以前就走了。」

「那你為什麼留下來？」

老人神色一黯，低下頭：「人老了，走不動……」

懷斯沒再問。可以料想得到，緊急時刻，誰還顧得了彼此，老人恐怕是身體不適走不了遠路，而被家人拋棄了。

老人身子蜷縮在角落，似乎是發覺到眼前高大的男人並沒有惡意，偷偷抬眼觀察。「你……你不是達達爾人，你是外地人。」

「是，我是外地人。」

懷斯髮色墨黑，雙眼卻是淡淡的金棕色，跟有五彩斑斕的髮色，眼睛卻是暗色的達達爾人及東兀得人有明顯的區別。懷斯在自己的族人當中算相當高，但是跟身材修長的達達爾人和東兀得人一比，卻是中等身材。不過他肩膀寬闊，胸膛結實，有雙肌肉糾結的臂膀，從體型來看，也是很明顯的區隔。

「外地人，不該來，這裡危險。」老人說。

「我知道。」

「你走吧，外地人，達達爾人在找人，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人的。」老人說，伸出一隻瘦弱的手拉拉懷斯溼淋淋的外袍下襬。

「等等，外頭有人。」懷斯說，接著蹲在老人身邊。「老先生，你的家人都逃哪去了？」

「進了桑斯法城。」

「但他們在攻擊桑斯法城。」那些驚人的爆炸聲，仍然間斷可聞。

「攻擊桑斯法城？」老人似乎很驚訝，瞠目結舌：「不……他們都在裡頭，城主、將軍說會保護我們……」

「沒有安全的地方了嗎？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都是達達爾人，全部都是……」老人滿是皺紋的臉痛苦地扭曲：「達達爾人毀了我們的家，我們的房子，我們的地，全部都是達達爾人……」

懷斯站起身，以盡量不發出聲音的走路方式，在小小的房間內踱著步。外頭的達達爾士兵遲早會進這房子內搜索，他們不會放過這個老人，就連自己，一個如此明顯的外地人可能都逃脫不了。

你可真是選得好，懷斯。他在內心詛咒自己。你就是偏要往這裡走，不是嗎？明知道兩國戰爭一觸即發，明知道這靠近邊界的桑斯法城很可能是第一個被攻擊的目標，你還是來了。你到底想要什麼？懷斯 • 修立安。

「外地人，你快逃吧，」老人虛弱的聲音傳來：「我是老得走不動了，你逃吧。」

「你還可以走路。」懷斯不以為然地說。

「走不遠，走不了，連桑斯法都走不到。」

「你可以的，你只是不想走。」懷斯抓起散落在地上的一件毛毯，覆蓋在老人身上：「這樣能保暖，你可以走到的。」

「外地人……」

「別囉唆了。」懷斯所剩無幾的耐性已被磨光，索性抓起老人，但此舉卻把老人嚇得全身發軟，只能掛在他的身上。

「我走不……」

「碰」地，外頭忽然發出很大的聲響，懷斯一回頭，發現是房子的前門被人猛力推開。他很快地放開老人，把他塞回他原來躲藏的那個角落裡，然後身子貼著房間門口的門板，盡量不顯露出自己的形體，觀察外頭的狀況。

兩個全身溼淋淋的達達爾士兵走了進來，一人手上拿著長劍，另一人是拿著弓。兩人分散開來在房子內搜尋，不時用懷斯聽不太懂的達達爾語交談。拿著弓的士兵往他的方向走過來。懷斯覺得心跳鼓動如雷，身子緊貼著牆，藏在門板後。

達達爾士兵踏著謹慎的腳步走進來，拿著長弓的手擺在身前。

「嗚……」角落裡的老人突然發出細碎的嗚咽聲，逃不了謹慎的達達爾士兵的注意，士兵向角落那團蠕動的人影走過去。

達達爾士兵說出一串話，聲音低沈，但似乎充滿了憤怒，懷斯只能想成是他在命令、辱罵這個老人什麼。士兵一下掀開覆蓋在老人身上的毛毯，老人發出粗啞的尖叫聲。

懷斯聽到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看見那士兵伸出手，粗暴地抓起老人。沒仔細想太多，一咬牙，他從門板後衝出去，側身猛力撞了士兵的左後肩。達達爾士兵沒料到自己會突然受到攻擊，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側倒在地上。士兵發出一連串的咒罵，一邊動作迅速地起身，拿起自己的長弓。

懷斯拉起老人，用力地扯著他到自己身後。士兵用忿恨的眼神看著他，將長弓擋在身前，另一手作勢要抽出綁在腿上箭筒中的箭。懷斯一手放在自己的腰上，盯著士兵的動作。來不及的，這裡距離這麼短，他沒有抽箭、拉弓的空間，他可以躲得過，他可以不用拔劍。

達達爾士兵說了些什麼，然後懷斯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接著一道閃亮幾乎遮蓋了他的視線。另一個拿長劍的士兵闖了進來，他手上的劍在陰暗的室內，發出森森寒光。懷斯隨即轉頭，看見拿劍的士兵已經往他衝了過來，手上的劍夾帶著銳利的刺痛空氣，像閃電一樣從空中劈下。

懷斯機敏地側身閃開，一手將老人推倒在地上，另一手爬出腰間的劍，「刷」地發出刺耳的聲音。幾乎沒時間做反應，他的劍一出鞘，往空中飛去，閃光一陣，擋下了士兵的另外一擊。

窄小的室內舞起劍來並不容易，但達達爾士兵像是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向他砍過來。懷斯雙手握劍，保持著身體及腳步的平衡，躲開、擋住、刺擊。他不是什麼劍術高手，僅只能憑著一些臨時學來的防禦攻擊招式急就章，但是懷斯告訴自己必須冷靜。

劍光在眼前閃爍著，他幾乎看不清達達爾士兵的劍要往哪裡去。一片銀光刺痛他的眼睛。揮手擋下一擊，兩人僵持著，他看見達達爾士兵用力得緊繃、溼濡的臉。

達達爾士兵大吼一聲，猛力將懷斯推開。懷斯一個閃神，腳步不穩，身子順著那股力道退開，背後撞到了一堵牆。達達爾士兵繼續追擊，雙手揚起劍從正前方劈下。迅速舞動的劍有如一道光芒，穿透他的眼睛、腦髓、身體，懷斯覺得自己似乎在其中看到了什麼。

「哇～」老人發出叫聲，像是一種提醒，敲打在懷斯無法作動的神經上。他一回神，迅即閃身，整個人失去平衡，幾乎摔倒在地上。

他聽見達達爾士兵發出憤怒的吼叫，懷斯轉頭，發現達達爾士兵的劍被卡在牆上磚頭的細縫中，正一邊吼叫一邊奮力要將劍拔出來。是個機會，懷斯起身，揚起手中的劍，刺向達達爾士兵柔軟的腹部。

士兵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睜大眼，看著懷斯的劍沒入自己的腹部。他的手還掛在自己的劍上，似乎仍試圖將劍從牆上拔出來。懷斯與那雙眼睛對看著，察覺到自己的顫抖，從那雙仍無法了解狀況的眼瞳裡，看見了自己猙獰的臉。他抽出劍，士兵的身子隨即軟倒癱下。全身劇烈地抽動著，嘴裡不斷冒出鮮血，一手撫著腹部。那茫然的眼神似乎是在詢問，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拿著長弓的達達爾士兵見自己的同伴倒下，隨即發出吼叫，舉起弓箭就要拉開。懷斯一個健步衝上去，在他還來不及發射以前，先以手肘擋掉弓，迅速推開，接著手上的劍往前一個擊刺，穿透了士兵的咽喉。士兵張著口，想發出聲音，卻只發出不斷冒著鮮血的咳嗽聲。

推開士兵，懷斯喘著氣，等著兩個倒在地上的人停止顫抖，停止呼吸。接著聽見了外頭傳來吵鬧的聲音。有許多腳步在接近中，一邊吼叫著達達爾的語言。懷斯轉身，拉起坐倒在地上的老人。

「走，快走。」

「我沒辦法走……」老人哀號。

「還不走？給我站起來。」懷斯叫道，硬是扯著老人從後門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