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水先是一滴、一滴地落下，掉落在樹葉上、草地上，鑽進泥土裡、滲進羊毛外衣厚實的纖維中。緩慢地、分散地，幾乎感覺不到雨水的存在，幾乎不知道是在下雨。

接著，像是天際的小小漏洞，因為受不住累積雨水的重量，而忽然破了個大口一樣，雨水傾瀉而下，密密麻麻地自天空降落，打在每一寸土地、每一個生物、每一樣東西上，發出批哩啪拉的聲響。豆大的雨滴打著他的頭、臉，很快就感覺到雨水凝聚成一道小溪流，順著臉頰流下，滑進領子內，溼了裡頭的襯衣，他不覺打了個寒顫。

懷斯拉高衣領，希望厚重的羊毛外袍可以抵擋住一點雨水，但凝結在外袍上的雨珠一再聚集、散去、聚集、散去，每一滴都滲入羊毛中，凝成重量。懷斯低著頭，拉著外袍，在泥濘的小路上跑了起來，不顧泥巴濺髒了靴子、褲子。

遠遠地，傳來震盪的聲音。音波透過空氣，由遠到近，由強到弱，傳進他的耳裡。即使距離遙遠，還是可以感覺到那股震盪的力道，震得他耳膜轟轟作響，全身也跟著一起晃動了一下。懷斯停下腳步，看了看音波傳來的方向。叢叢樹林的另一端，只能看到些微景色，隔著深綠色樹林，似乎可以看到一堵高大的城牆，在陰暗的雨天看來像是黑色的。城牆上，冒出一縷縷黑煙。

又是一陣震盪。悶悶的聲響傳來，懷斯覺得腳下的地似乎在晃動。他的靴子踩進一灘泥水裡，濺得磨舊的深棕色牛皮靴子一片污黑。好像聽見前方傳來什麼聲音，被雨聲遮蓋，那聲音聽來模糊、遙遠，像是強風吹過樹梢時發出的颯颯聲，也像是有人在吶喊著、尖叫著，更像是動物的狂吼。

城牆被攻擊，前方有不明狀況，懷斯很快地判斷，或許不宜再往前行。但是他站在雨中，冷得顫抖，被泥巴水浸溼的腳僵硬、麻木。雨水順著臉頰奔流，像淚一樣，像淚……

懷斯抬起腳步，沿著樹林中的泥濘小路前進。

出了樹林，他看見房子。那或許是一個小村莊，圍繞著城市外環而建築，就像自己的家鄉一樣。沒經過修整的泥濘道路，沿著道路一排排建設的平房，低矮、簡陋，灰色的牆是用磚頭和著泥土堆積起來，屋頂鋪著木板與稻草。一個尋常的村莊，一個懷斯走了幾千里路，看了無數個一模一樣的村莊。

現在，在他眼前，這個村莊正在燃燒。

雨水似乎澆不熄熊熊的火焰，即使是如此傾盆大雨，還是有不少房舍在燃燒著，有些則已熄滅，焦黑的屋頂冒出陣陣白煙。道路上沒有人，寂靜地、空洞地，毫無生氣，唯有不斷想消滅對方的雨水與火焰，在陰暗的天空下舞動著。

他聽見馬蹄聲。即使大雨依舊滂沱，還是聽得清晰，從他身後的大路上傳來一整隊馬匹踏在泥巴上的聲音。懷斯的本能讓他覺得應該避開這隊人馬，他往四周探看，最靠近他一棟房舍並沒有遭到破壞，他趕緊離開大路，避到房子後邊，身子貼著溼漉漉的牆壁。

馬蹄聲越來越近，四隻腳的畜生踏在地上的聲響，似乎還比遠方攻擊城牆的火焰要驚人。懷斯的背緊貼著牆，不自覺地全身緊繃，一手放在腰上，沾滿雨水的手一下收緊、放鬆，舒活著因寒冷而僵硬的手指。

那一隊人馬踏過泥濘的大路，進入空無一人的燃燒村莊。懷斯沒有看，只是聽著，聽見那一隊人馬在大路上停下，團團擠在房舍中間，馬從鼻孔噴著氣，發出嘶吼聲，四隻腳不斷踏著地面環繞。馬上的人們在叫囂著什麼，混雜在一起，懷斯聽得不是很清楚，況且又是他所不熟悉的語言。

那些人在叫喊著，其中有一人的聲音似乎特別響亮，可以鎮定全場一般，懷斯暗自猜測這人是其中的領導者。他聽見靴子踏在泥地上的聲音，匆忙的腳步分散開來。懷斯忍不住好奇心，背仍緊貼著牆，卻偷偷湊出頭來探看。他看見一群穿著深綠色上衣，黑色馬褲與靴子的士兵，大約有十來人，有人背著弓，有人腰間掛著劍。

這幾個人在一個穿黑披風的男人的命令下，四散開來，兩兩一組分批進入一旁的房舍。懷斯了解，先前放火的應該是這些士兵。他們想將躲藏在屋子裡的人逼出來，卻不巧遇上大雨，因此他們決定改為徹底搜查。他覺得大事不妙，縮回頭，緩緩退回來。那些士兵們終究會轉到這裡來的。

在牆上摸索著的手，碰到了突出的東西。懷斯低頭一看，發現是門。木做的門把是拴上了，但懷斯輕輕一碰，忽然鬆了開，從門縫裡傳出污濁的空氣。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室內一片陰暗，只能勉強看見簡單的傢具雜亂地攤倒在地上，桌上甚至有尚未吃完的食物，麵包屑散落，一杯牛奶打翻在地板上。感覺像是這家人原本坐得好好的，母親在廚房煮飯、小孩繞著桌邊玩鬧、父親在角落裡修理鋤頭，卻突然間發生了什麼緊急狀況，讓他們拋下手邊正在坐的事情，匆促離開。

懷斯閃進屋內，很快地將身後的門掩上。屋外，士兵們的吆喝聲似乎越來越近，他溼淋淋的靴子踏在屋內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水漬。房子很小，幾張椅子倒在地上，食物、水散落在桌上，後頭有幾個小房間，裡頭放著簡單的木板床跟傢具。

士兵的說話聲似乎就在門外。懷斯站定原地不動，幾乎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靜靜地等待著腳步聲過去。喧囂遠離，但懷斯知道，他們還會再回來的。這些士兵不會放過搜尋每一寸土地的機會，他們會揪出任何一個活著的人。

輕巧地移動腳步，同時懷斯聽見身後傳來「伊呀」一聲，像是腐朽的地板因為承受不住重量而發出的聲音。他渾身一僵，慢慢回頭，房間陰暗的角落裡，似乎有個黑影在那裡蠕動著。他迅速回身，往那角落走過去。

縮成一團的黑影子劇烈地動了起來，發出「嗚」的喘氣聲。是人，懷斯肯定有個人躲在那裡。還未等他靠近，那人影已經顫抖得像是全身都快散了一樣，揮動著手臂，似乎是在阻止他的靠近。

「哇～嗚阿……達達爾……達達爾……」沙啞的聲音低沈地叫喊著，懷斯一個健步衝上去，彎身抓起那揮動的手臂，手掌很快就找到那人的嘴，一下子摀住。

「小聲點，你想被找到嗎？」他沈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