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我出生的這個台灣南部的小城,超過三樓以上的建築不多.五歲搬進父母新購的三層透天厝時,周圍幾乎沒有比這條街上的房子更高的建物.對小孩而言最新奇的莫過於能爬上屋頂的天台玩耍.天台上除了每戶的水塔,其實什麼也沒有,稍一不慎,甚至有跌落的危險.但也因為少了戶與戶間的藩籬,因此視野其佳.爬上水塔幾乎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規模.

比起到外面玩,我更喜歡爬上天台,眺望四週空曠的風景.平時在遠方總是若隱若現的大武山,在每次雨後,彷彿少女揭去面紗,終於得以一窺容顏.若有偶現的彩虹襯著山色,則更令人嘆為觀止!夏日夜裡,媽媽忙完家事,會爬上天台,鋪上草蓆,和我們一起躺在天台上乘涼,數著天上繁星點點.光害是什麼?那時我們從未聽聞.月光皎潔如白璧,星空美的像幻境,媽媽以她有限的知識教我們辨認北斗七星,我們聽著聽著,在南方夏夜薰人的微風中,竟沉沉睡去,直到擾人清夢的蚊子將我們叮得滿頭包才懊惱地醒來,回房去睡.

當時附近仍待開發,住宅幾稀.從天台向四週看去,前方不遠處是大片蔗田,甘蔗收成後總可以看到鄰近小孩在焚燒過的蔗田上烤番薯,蔗田旁有小溪,儘管溪水不甚清潔,偶有動物死屍被拋入溪中,及膝的水深自然而然成了孩子們絕佳的戲水池.左邊是無人照管的大片蕉園,因為”死貓掛樹頭,死狗放水流”的民間習俗,總有人把死掉的貓掛在香蕉樹上,給蕉園無端加深了鬼氣,那裡遂成了孩子們的禁地,平時絕不輕易進入.右手邊是我唸書的空軍子弟小學,幾年後因為人口漸增,小學校園後方增建了中學,我成了中學的第五屆畢業生.小學旁是空軍眷村,我們本來也應該住在那裡,爸爸擔心眷村的複雜環境會讓我們成為幫派份子,遂自力在眷村外圍購屋.爸爸大概忘了,我來往的同學大多來自眷村,就算不住在那裡,眷村還是我的主要活動範圍.

我那時的好友,父親是空軍飛官,家境寬裕.雖然一家六口擠在僅有兩間臥房的眷村宿舍,家裡的陳設卻一點不馬虎.我同學自小習琴,每次去她家,那架黑色油亮的YAMAHA鋼琴,總讓我欣羨不已,更別提那些我從來沒見過的外國點心,外國玩具.在我家早餐還是稀飯配昨晚剩菜的年代,有一次她給了我一個我少有機會能吃到的麵包,口味又鹹又甜,好吃極了.同學說那是”起酥麵包”,什麼叫做起酥?我當時毫無頭緒,也不敢問,怕被笑老土.這謎底,要到好多年以後,我學到cheese這個字才恍然大悟.而我同學隨著父親官越做越大,幾年之後就舉家遷台北了.

那時的日子很悠閒,時間在鄉下似乎總是走得慢些,世界也還很小,彷彿單車所及之地,都是我的版圖.騎十分鐘就能到市區我最愛的書店,逛一下午也不覺累.為了看火車,回家時故意繞道,奮力騎上陸橋,停在橋中央等火車穿過橋下進出車站,過癮了再乘風呼嘯下橋.家附近的糖廠,夏天有便宜好吃的枝仔冰,大片的草地更是打滾嬉戲的好地方.快樂如此的單純,還以為這就是天長地久…

然而離鄉背井,似乎是多數鄉下學子的宿命,我終究沒能逃開.剛開始是一年回家數次,每次回去都能感覺到城市景觀的些微變化:道路拓寬了,高樓增加,新潮的百貨公司蓋起來了.再後來,我出了國,幾年才回去一次,發現眷村全拆了,改建成新式國宅;母校中學因校地不夠,也已遷建至別處;糖廠不知何時已然荒廢,雜草蔓生.而我所熟悉的景物,人事,一點一點在消失.雖是故鄉,我日夜魂牽夢繫的地方,卻已變得十分陌生,連我自己也在時間的洪流中漸漸老去.無限感傷,卻無可奈何.那些舊日時光,舊日風景,怕只能在夢裡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