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新文學獎得獎作品

堡壘

先生和我約了仲介看房，樓新，門廳裡清澈的人工瀑布由二樓直洩而下，在燠暑中帶來一道沁涼的禪意。玄關中，男女主人與孩子的照片左右堆砌，如一座快樂的城堡。

趁著金融風暴，我們拿著胼手胝足存下的頭期款，遵照股神巴菲特的名言危機入市：「當別人貪婪時我恐懼；當別人恐懼時我貪婪。」

進入這座石造的華麗「城堡」前，我還是有些膽怯，就像是義和團搖旗要打進法租界時的天真狂傲。仲介看出我們眼中的猶豫，要我們放心：屋主外出，給了我們方便，可安心看房。我才放膽前進，走走停停，在每個角落編織幸福美滿的童話故事。

屋裡，進門一人高度的整衣鏡，將屋內所有的人事物延伸出去。站在挑高的水晶吊燈下，燈光耀眼，加上桃花木地板的清香陣陣飄出，有種迷失在森林裡、站在糖果屋前的不知所措。

仲介帶我們穿過門廳，落地玻璃窗引入了大片燦爛的陽光，灑在不透光厚重的全家福油畫上，為畫中暮沉的色調，注入溫暖的朝氣；窗外蓊蓊鬱鬱的綠樹成林，枝頭小鳥跳躍，隔著玻璃，顯現窗外世界生活的鮮亮。

進入嶄新、看起來啟用不久的嬰兒房：淡淡的乳香味，粉紅色的蝴蝶群舞在牆面；鵝黃色的幼兒房：木製的搖搖馬、角落堆砌成城堡的樂高積木、小衛兵排列成的矩形兵陣。似乎能聽到小公主、小王子的咯咯笑聲飄蕩在房間的每個角落。

在鋪著長毛地毯的兒童遊戲間，我想像我的孩子在綠野仙蹤的草原奔跑、追逐，我在後頭拎著大蓬裙趕上，像母后般的叮嚀：小心看路，別摔倒。

仲介繼續數著房子的優點：中央集塵的清潔系統、社區全天候的看守門衛、劇院式的環繞立體音響……我用微笑回應仲介，腦中卻翻攪著千萬個念頭，計算著如何殺低價格。

下樓時經過陰涼的迴廊，看見地下室的撞球檯及牆上的飛鏢盤，彷彿進入宴會中的娛樂大廳，那種不真實，讓我揉了揉眼睛往前看。牆上男主人的油畫肖像木然地看著我，露出戴安娜王妃般的憂鬱笑容。一旁的辦公室，書牆上疊影幢幢，男主人的鋼筆插在白色大理石的筆架上，顯得孤伶冰冷，紙上乾箇的墨水字跡，似寫著未完的黑白故事。

我快快拉著先生扶著鍛造欄杆的迴旋梯直上二樓。經過家庭電影院，牆上兩側懸掛的瑪麗蓮夢露、費雯麗都屈身迎接我，加溫了本來底氣不足的購屋信心，生起了要拿下這座城堡的企圖心。

仲介提醒，屋齡兩年，屋況極佳，可省卻裝璜翻修的費用。

我疑惑，屋主怎麼捨得搬離這座榮耀輝煌的城堡呢？被裁員？房貸舉債過高？還是衍生性商品連動債的受害者？管不著了，我們的購屋預算有限，想入住，還得先成交，快拿放大鏡到處找毛病吧。

「白牆上有蠟筆塗鴨」、「廚房的磚牆上有油漬痕」…我叨叨絮絮的挑剔，房屋仲介不厭其煩地回答我，都可以修復。

不可置信自己的好運氣，我們能藉金融風暴晉升王公貴族之列，插新旗入住別人的城堡？

仲介補充著，你們運氣真好，就在昨天，女主人堅持了一年不議價的房子終於降價。我感恩，又不禁問：「為什麼屋主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建這棟夢想之屋，這麼短的時間又要賣掉？」

仲介表示，前年聖誕節，屋主全家去滑雪度假，男主人突然心臟病發過世。太太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沒辦法上班來支付房屋貸款。

川流不息的瀑布仍舊奔流著，原來如白帛般的禪意瞬間成一刀的寒意。在照片中展現陽光歡笑，臉上淌著蜜汁的女人，在團聚的聖誕節失去了摯愛，抱著兩個孩子，望著一屋子回憶，必然比死去的先生更煎熬吧？

我原本高高擧起的關刀，揮不下去了。這一砍，可能是幼兒的營養費、教育費，我不想以掠奪者之姿，揮軍入內。我心虛的避開室內男主人的照片。

仲介看出我們的不安：買了這間屋，不只買下一個家，也讓女主人重生。仲介再幽默的說，也可以為他帶來養家活口的佣金收入。

我想起，對門的鄰居上星期敲門道別的景像，他們要搬走了，賣了一年的房子終於賣掉，我恭喜她。「他們偷了我們的房子，是強盜，我恨他們。」我尷尬已無法收回我的道賀，只好問價錢賣得不好嗎？「對折，賠錢賣，你說可不可惡？仲介還幫買方，說已是最好的價錢。我還得再付仲介費，仲介也是幫凶。」

我又想起，仲介曾推薦我們一戶法拍屋，聯絡上屋主，一位獨居的殘障老婦人，請她開門給我們看房，她憤怒地說，誰也別想進入她住了一輩子的房子。仲介苦口婆心地解釋房子已是銀行法拍屋，勸她配合。

我想著，即使老婦人向法律低頭開了門，房子被銀行賣掉，抵了未償的貸款，老婦人該搬去那呢？若她堅持不搬離她想終老的家園呢？如果真的被迫搬遷，她哭泣的雙眼會不會留在城堡的天井，瞠目怒視她口中的入侵者呢？

當眼前面對著支付不出房貸的女主人、憤怒的老婦人，我疑惑這時候買屋，到底是掠奪還是解救？想著想著，我感覺到賣方的恐懼、顫抖、甚至忿恨，本來懷著貪婪之心的我，也生起被驅逐、流離失所的惶恐了。

離開屋子時，站立在玄關照片中，拿著棒球的男主人，似乎對我強勁地投擲過來──那是一顆人生的變化球，我接住了，又彈漏出去，滾回身後的屋裡。

評審的話
張純瑛：詳敘房子華麗的裝潢，引出屋主一家無常的變故，圓熟鋪陳作者心境轉折，結尾「變化球」的隱喻不落窠
臼。
傅士玲：平淡的筆觸寫出人情冷暖的現實人生，和經濟榮枯的無奈。作者用了許多景物上的對照，來呼應心境上的對
比，兼顧了景與情，讓文章呈現深度與立體感，留下令人意猶未盡的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