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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回音 吳濁流文藝獎 貳獎
2014/11/08 21:47:32瀏覽528|回應0|推薦2

靜靜的回音 吳濁流文藝獎 貳獎 /賀婉青

等著房客開門,我站在久違的套房門前,凝視生平第一間買下的房子。當初挑選藍色流線型的電視櫃,配上大紅的懶骨頭,裝上粉彩紗窗簾的回憶,就像鞭炮燃燒跳動,喜悅騰空飛揚。然而,自爸爸生病搬出後,就託仲介出租,已有幾載再沒進過套房,此刻等待的心情,就像見久別重逢的初戀情人,不知一切如昔?

房客是約莫四十好幾的熟女,單身。家具的位置已重新調整過,電視櫃成了輕鋼架的桌子,窗簾改為厚重咖啡色的布簾,唯一不變的就是單人床。只是暗淡的套房裡,看著鋪陳整齊的單人床,及立在對側的書桌,彷彿兩人穿戴整齊,又滿懷心事坐在床沿。 一抹淡光,從咖啡色布簾的中間隙縫透入,印在房客瘦削的顴骨上;昏黃中,床上的被單,顯得更瘦。這寂寥,不只存在屋內,也在我身體裡流動;就像過去爸爸在背後喊我,回頭卻找不到人。

房客拉出收在桌下的凳子,招呼我坐,自己站在一旁,遞上身分證及房屋租約,表明會好好照顧這房子。她的聲音微弱而惶恐,像是怕我回收租約,又怕漲價,她喃喃的懇求聲時大時小。我不禁分神想起童年,以及那些我念念不忘的房客。

弟弟年紀小,胸前掛著鑰匙串,叮叮噹噹。爬上樓梯 朝我靠近、狐疑地量了我的鼻息。我哇的大叫:沒死啦!弟弟嚇得倒退兩尺。 弟弟抓弄我不成,反被驚嚇,走下樓,找房客阿珍玩。阿珍不預警的從門後跳出,抱起淘氣的弟弟滿臉親,七歲的弟弟搥手踢腿,卻掙不脫阿珍的懷抱。阿珍笑得奔放。低啞有磁性的聲音,環繞在室內,彷彿是冬天的一襲暖被。

媽媽離家後,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像包垃圾。垃圾車日日播放少女的祈禱,像是不受喜愛的女孩,被扔進垃圾車。八歲的我常回想爸媽爭吵的內容,簡單得出結論:小孩就是家中的貧窮之源,多了兩張嘴搶了電費、水費,才讓生活過的拮据。直到阿珍遷入,我才慢慢減輕自責,因為阿珍會幫我編辮子,讓我試擦她鮮艷的指甲油及口紅,我才覺得自己是有人疼的,我的存在,才變得沒有那麼多餘及可惡。

阿珍給我看了他雙胞胎弟弟的照片,我才知道人的面貌可以複製,只是轉了性別。發黃照片中的雙胞胎弟弟,臉上抑鬱不樂,站在溪流旁的一堆亂石前,眼神迷惘。跟開朗的阿珍形似,卻神情陰霾。

我問珍:你的弟弟好像不開心,你們感情好嗎?你想他,就像我想離家的媽媽那樣嗎?阿珍說我最疼他了,等我在城市賺飽錢,就帶他離開家鄉台東。 在歌廳裡用英文、中文、台語各種語言,唱盡世界情歌的阿珍,何嘗用卑南語唱出她的心事?在迷亂的城市中,她欣喜能找到小聽眾,靜靜地、照單全收地傾聽她的心曲,談到興起,還慎重地拿出壓在餅乾盒下的信封袋,抖出發黃的老照片,一張一張的排出次序,娓娓道來她褪色山谷的故事。 獵豬、獵蛇?台東跟課本中國人傳統的農業、游牧的生活形態不一樣啊?我想著一座阿珍翻山越嶺過來的山頭,可能跟歷史課本的大興安嶺一樣吧,是山河的交界?

每天放學回家,我習慣地往阿珍姊姊房間跑,這一天,房內只剩一張單人床跟書桌,房間只剩我喊叫阿珍的回音。阿珍上那去了?怎麼說走就走,連再見都不留?

放下書包,我拿出鉛筆盒,把鉛筆一枝一枝的放入手動的削筆器。整個下午我將自己推入削、尖、斷的循環裡,我的心、我與阿珍共度的快樂時光,也隨削筆器的旋轉、推進,刨斷成片片的碎屑。 聽到爸爸汽車引擎的熄火聲,我飛奔下樓。爸爸攤手搖頭,警察上門戶口普查,敲醒熟睡的阿珍,檢驗身份證後,才發現阿珍是男扮女裝的失蹤人口。

阿珍被迫再次走向人生的十字路口。

日後,畢業旅行環島旅遊,坐了好久的車,才看到翠巒包覆的美麗台東。我想起阿珍波浪狀鬈起的法拉頭,細心梳畫過的五官,穿高跟鞋扭動的模樣,不知阿珍從褲子到裙子的旅程、鄉村到城市之路,走得平穩嗎?弟弟跟她都獲得救贖了嗎?

房客說話的音量像是自言自語,忽然一句話中氣十足,問我這期房租收到了吧?她總是提早在月初就匯款,我好奇,她是一拿到薪資,就馬上匯過來,怕自己不慎花用?還是這麼做就可以心安理得,告慰自己房租不會起漲,房東不會收回房子?她說完擠出靦腆的笑,說喜歡這裡靠山的環境,離市場、車站都近,生活方便。我的腦子卻不停響起仲介的提醒:房子出租近三年,可以調漲租金了。

我想起童年,爸爸計程車的跳表底價年年起漲,月月房客交上的租金卻依舊清瘦,不添重量。爸爸是大陸來台的外省軍人,知道出外人在異鄉掙錢的辛苦,扣掉交通、住宿費,所剩無幾,往往委屈的是勒緊的肚皮。只要能湊足錢給大房東,爸爸從不漲舊房客的租金。 我從文聰哥哥手上接過信封袋,學銀行行員把鈔票攤開,一張一張的默數,晚上再交給晚歸的父親。

文聰哥哥再從廚房走出來,手上的鋼杯直冒白煙,飄起濃濃的肉燥香。他雙手合十端得虔誠,像要開一席滿漢大餐的盛重,緩緩地走向沙發,將鋼杯放在茶几上,拿桌上一疊報紙蓋住杯口。

肉燥泡麵就像是文聰哥哥的化身,白淨細瘦、一如他的學生身份,是真正的清湯掛麵,我們家不富裕,但吃飯還是有規格的,爸爸煮泡麵是講究的,喜歡料多味濃的紅燒牛肉麵,再打一顆蛋,放些綠青菜,加佐鰻魚罐頭及花生麵筋,就像吃一頓豐盛的正餐。

「你怎麼不用上學?」

「下午我們要交作業,昨晚熬夜趕工,現在等顏料乾,再加工一下就好了。

「真好,不用每天上課。」

「念美工科就是這樣,畫圖、設計,把想法畫在紙上,不需要死背。」他抽出一張堆疊在茶几上撕下的日曆,拿鉛筆在背面畫起圖來,很快地畫了一幅四格漫畫。 「看你總是畫圖、唱歌,不用考試嗎?」他沒抬頭,繼續拿橡皮擦修正畫中人的輪廓,在四格外又加掛了一格。「妳喜歡快樂還是悲傷的結局?」「當然是快樂的。」「這兩個結局都送給你,妳喜歡那個,就把另一個遮住,你就有兩種選擇。」

文聰哥哥沒按照父母的意願,上台北的國四補習班重考,跑去讀高工美工科。但是,一年後,終究要返回台中,面臨重考放榜的事實。他想展翅遠飛,與鷹鷲為伍?還是制約心中野性的呼喊,回家當乖兒子?他給我的兩個結局,像是他難以取決的人生。 我對他說,我若是你的爸媽,一定會支持你當漫畫家。萬一,你爸媽真的不喜歡你的決定,要趕你出門,你再搬回來跟我們住就好囉。

一個八歲的女孩,擁抱的不是娃娃,而是不停歇的別離,還要遮掩傷感,安慰大她十歲的哥哥。是天生的母性?是世故早熟?還是早認清自己對命運的無能為力?這樣的聲音常在午夜夢迴追問我,也像薄紗籠罩住我的前世今生。

童年的回憶在屋子放大,我深覺失禮,禮貌性地詢問房客,這房子有沒有什麼需要加強的地方?房客想了一會兒,不太確定的說:不知道是不是我不會使用的關係,這電熱水器從來沒點著過?我瞪大雙眼,兩年多了,怎麼從沒聽妳提!她口吃了:沒、沒、沒關係,我在工作的地方洗完澡再回來。怯生生地彷彿說錯話的是她。我的臉窘紅,對她低頭致歉。想起先前想漲價的念頭,難掩羞愧。

我快步走進浴室查看。房客的浴室,透著566洗髮精的玫瑰香氣,那是小芬阿姨專屬的氣味。她是中強叔叔的女朋友、補習班的老師,每晚下課後,都來找中強叔叔,總會塞些牛奶糖、餅乾給我及弟弟。小芬阿姨有一頭飄逸長髮,喜歡甩動烏黑的秀髮 小芬阿姨說中強叔叔剛離婚,有一個女兒跟我一樣大,我才明白,為什麼中強叔叔對我比弟弟好。在等待中強叔叔的空檔,她會進浴室淋浴,我喜歡她專屬的芬芳,在她離開浴室後,我一定找機會上廁所,關起門大口呼吸。還特別墊起板凳,拿下掛在蓮蓬頭旁,置物架的粉紅色洗髮精,查看是甚麼品牌、甚麼香味?

中強叔叔跟爸爸一樣是計程車司機,喜歡穿唐衫配上黑色的功夫鞋,總在小芬阿姨來之前返家,短暫停留後,又消失無蹤。他的捉摸不定,充滿了神秘。 中強叔叔回來時,正是晚飯後播卡通的時段,他蹲下來摸摸我的頭,買了一打有香味的小天使鉛筆送我,可能發現我桌上的鉛筆全短得像小矮人一樣。又問了學校學了什麼,翻看我的作業簿,稱讚我的字寫得方整。

大多時候,小芬阿姨是撲空的,洗完澡後,她會蜷縮在房內塌塌米的一角靜靜地看書,泡一杯阿華田,等待中強叔叔回來。我喜歡循著巧克力的香氣進門,趁空檔追著小芬阿姨問東問西。

「你們相愛,就應該結婚啊。」小芬阿姨笑得甜,眉心微糾。我爸媽不贊成我們交往,連約會都不敢讓他們知道。

中強叔叔的晚歸越來越頻繁,小芬阿姨始終靜候,只是頭越來越沉,將自己埋首在瓊瑤的愛情小說裡。一本又一本的羅曼史,讓她靜靜地守在想像的世界,也或許是支持她等下去的力量。 在核對房客身分證,想到房屋仲介曾告訴我,她離過婚。此時她身分證的配偶欄一片空白。媽媽離家後,也曾拿著這樣的身分證租屋、求職,空白的配偶欄,是否就能勾銷了曾有過婚姻的事實?媽媽當時出外謀生,也跟房客一樣的畏縮、憔悴嗎?而不是我想像的自私、歡欣地迎接新生?媽媽是否也有阿珍的幸運,找到小聽眾聆聽她的心聲?

我核對了房客的戶籍地址有無資料更新時,學父親扮演適任的房東,確定出租後,就將房客身分證影本鎖進抽屜,再不聞問。 父親當時有三個房客,他不問房客的隱私,將自己隱形起來,唯有逢年過節,會主動買應景的禮盒,要我逐間分送。

當時,我很難明白父親在失婚之際,為什麼還要擔起庇護房客的職責?現在,我試著站上父親當時的年齡,體會他的心情,是否關照弱勢族群,可以證明自己的擔當?又或許看著背景相異的人,聯袂在跌跤中站起來,更能強化父親在湍流中孤舟掌舵的信心。

父親總是三申五戒「少往別人房間跑,不許打擾人家」,我卻在回報與大家的互動時,發現父親遮掩的光采;父親心底的矛盾也如退潮的沙洲,悄悄地浮出水面。

意外地,我每天的回報,成了父親疲累工作的情感倚靠,無形中拉近了父親和房客的距離。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反應在父親日後主動對房客的問候,雖然是簡短的照面,眼神中彼此打氣。

走出自己收租的大樓,我沿著圓環走,看到證券商、鐵板燒、房地產沿街燃燒的招牌,點亮了歌舞昇華的城市,我心底的圓環也亮晃晃地浮動了起來:房客熙攘來匯,文聰哥哥、阿珍姊姊、中強叔叔在各自的外環道,安靜地進出,各有匝道,禮讓先行。只不過這個小宇宙,被塵世的光及嘈雜的聲音掩蓋,存在卻看不見。

我抬頭,在圓環霓虹燈外的明月,依舊如八歲時的澄黃耀眼。只有我、父親和我的房客們知道,文聰哥哥、阿珍姊姊、中強叔叔跟嫦娥一樣,不是神話。

得獎感言

這篇文章獻給我逝去的父親,他勉勵我要學習先祖賀知章,為社會的脈動留下記錄。童年陪伴我的房客是一群寄人籬下的小人物,他們各有故事,堅韌的生命力賦予文章靈魂;有他們的陪伴,我才能對人生有更多元的體會。

感謝評審的肯定,讓這些看似不起眼卻偉大的人物,能在鎂光燈下出場,站上自己的舞台。

謝謝媽媽讓我繼承她愛寫作的血統、尤其在她童年成長的新竹縣拿到文學獎,格外的有意義。媽媽日前遊新竹內灣,頗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詠嘆。

感謝先生、我可愛的雙胞胎,在他們身上,我看到愛和生命力。及長期支持我寫作的親友、對我文學啟蒙有重大影響的吳老師,你們是堅貞的粉絲,也是靈感的來源,我愛你們。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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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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