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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棋 獻給敬愛的父親──賀祥傑
2014/01/14 15:05:32瀏覽326|回應0|推薦3

幸福棋 

獻給敬愛的父親──賀祥傑( 1930, 6 7-- 2013, 11 20)

 

 

我常在黃昏下看著父親。光微弱,映父親的影子扭扭曲曲在牆上。父親平舉雙手,做著簡單復健,舉高、放下,速度極緩,影子映牆,上、下揮,像是穿牆的翅膀又彷彿是載浮載沉十字架

父親的雙手曾經是翅膀,十八歲披上戰袍,追隨革命軍,翻山越嶺,從家鄉武轉戰廣州,最終橫渡海峽,落腳台北。我好奇追問父親投入軍旅始末,沒料到父親是為了奶奶才離鄉從軍。

民國初年,男權如君權,女人多如附庸,奶奶依附著爺爺,絲毫不敢反抗。爺爺脾氣暴躁,家事稍有不當,即出言辱罵,或家法伺候;父親看奶奶挨爺爺辱罵,多次想出面制止,無奈,籠罩在爺爺幽深的蔭影下,父親敢怒不敢言。

父親說,幼時的他常常坐在書桌前,透過窗櫺,看奶奶進出庭院撢塵抹灰、洗刷晾衣,忙得一臉撲紅。那是他心中唯一的太陽,也是一顆早起的太陽。父親常尾隨奶奶身後,發覺奶奶走過的地方,都亮了起來,也許插上花、擺水果,也許只是靜靜看著。奶奶惟獨照不亮爺爺,常聽到爺爺挑著她的不是,語氣粗暴,彷彿奶奶不是女主人,而是下人。

父親雖年幼,但已懂得正義與公理,他渾身的血氣沒有出口,又不忍再見奶奶受苦,遂慷慨從軍,希望沙場立功,光耀門楣,成為奶奶可以依賴的大樹。父親每思及此,都淚眼盈眶。

無奈國軍戰敗 往南潰逃。父親隨軍隊流徙台灣,僅存一身破爛不堪的軍裝。亂世流轉,生死兩岸,父親何嘗成為奶奶的依靠?

黯淡的歳月,鎖父親的歸心在海峽的迷霧裡,卻在霏霏細雨中,遇見我的母親,一位想救贖父母溫飽、延續家中無子嗣的十七歲少女。

 彼時台灣剛光復,百業待舉,母親家中食指繁浩,生活清苦,外公外婆攜家帶眷經常搬遷,寄人籬下,受盡委屈;而後又遭中年喪獨子的打擊。多愁善感的母親看在眼裡,為了寛慰外公外婆的悲痛,願意化自己的青春為孝心,與外省軍人的父親結婚,換一個余家的子嗣傳宗接代。

父親也樂於將殷切未償的救母心,轉移給母親,以第一個孩子若為男兒便從母姓的條件,和母親結了婚。

延續香火的救贖,被我這個搶著出生的女娃破局;奉養外公外婆的承諾,又讓弟弟的奶粉錢壓垮。外省父親與客籍母親二十三歲的差距,像是脫軌的拉鍊,怎麼都拉不出交集。當父親望著認命、沒有青春光彩,守著議定婚姻的母親,彷彿看到十八歲時自己的茫然及恐懼。兩人竟然有這麼雷同的命運:遠從海峽兩岸相遇的好兒女,原來都想盡「憂愁莫教爹娘擔」的至孝;然而,山高水深的孝心是守不住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

父親無意間看到母親常翻閱的嫁妝相本裡,收著一張年輕小夥子的照片,父親平靜地倒抽一口氣,放手,讓母親走。       

在母親出走的歲月裡,我不禁臆測,我和弟弟,兩個不按次序出場的小生命,碰壞了父親的幸福棋,如今母親棄子而走,父親真是甘之如飴地守著我們?還是無奈地順應命運?

我在浮光掠影中找線索:記憶中,父親下課後帶我們騎京馬唱平劇、糊紙燈籠遊街;假日去福隆海灘游泳、外雙溪戲水烤肉。是否父親無人可語的思鄉情,只能刻劃在他一鑿一斧、手作的中國童玩?及長江旁、武老家的兒時記憶呢?

也許,少小離家的父親,複製奶奶當年對孩子撫育的軌跡,建置我們跟他童年一樣的安樂窩,那是一種對自己的寬慰:撫摸著軌跡,就能碰觸奶奶的溫暖,重溫自己和母親的童年。

父親七十歲那年牽我走過紅毯、幫弟弟辦完了喜事後,就一人獨居了。我在無數個午夜夢迴裡,被父親老淚涕泣的孤寂驚醒。白髮皤皤的父親,一生為了當奶奶、小孩的倚靠,何曾真正為自己而活?也許是父女連心,在我擔憂的當下,父親鼓起勇氣,娶大陸媳婦回台灣,圓了年輕時,期待已久的夫唱婦隨、白頭偕老的美夢。

父親心疼大陸妻子要寄錢養家,並在老家起樓房,奉上自己的榮民月俸,又讓她外出打工,自己獨吞分居之苦。盼得是樓起圓夢後,兩個人就可相互扶持,廝守終身。

入黑的隆冬,獨居起床夜尿的父親,跌斷腿,送入醫院,妻子藉口回大陸老家,就此失去蹤影。父親日日夜夜殷盼妻子的歸期,過完農曆年,終於回來。父親眉開眼笑,卻被按上輪椅,被妻子推去戶政事務所辦離婚。

父親意志消沉,死守著家,不進醫院,不打胰島素,不吃不喝,放棄了生存的意志。我及弟弟嘆氣、著急,勸不動父親的癡情。父親常用擴音打電話給大陸妻子,我在門外聽著無人接聽的電話鈴響,不時起落在大樓靜默的空氣中,像是發自他內心不停的呼喊,聲聲泣泣,我的手移不動父親的心牆,只好貼牆落淚,聽得父親一人在屋內空嘆息。終究,他還是接受事實,點了頭搬下南部,方便弟弟的看顧。

父親現在住在南台灣的榮民之家,兒孫常環繞膝下。含飴弄孫之餘,他還自嘲地和身旁的人說:「雖然我的老婆跑了,但我幫她蓋了樓房拿到台灣身份證也可以接老家的人來台灣過日子。她們一家人總是會記得我的父親對愛情執著,對人情寛容,苦痛咬牙吞,剩一顆豁達的心

       比起潮濕陰冷的台北,父親比較喜歡南台灣的豔陽高照,我猜想「榮民之家」好歹還是個「家」。早晨,父親等著護士拉開窗簾,望向窗外微紅的春陽,我彷彿看到父親回味十八歲時賴床不起的閒散、以及對窗外世界的期待。父親的前方,陽光點點跳躍,如一群麻雀嘰嘰喳,議論個不停,我彷彿看到奶奶拉開窗簾走出來,笑看這位出走一甲子的少年郎。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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