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家年味

/ 賀婉青

當百貨公司換成鑼鼓喧天、鞭炮翻飛的賀歲歌曲，「恭喜恭喜你呀......」像跳針一樣反覆地播放，我才意識到春節已在眼前。彼時，我在百貨公司打工，電扶梯旁會出現幾攤臨時的花車，紅包、春聯、唐裝、旗袍都出籠了，挑選的人潮擠滿走道，手上拿滿要結帳的貨品，一件拿完還能拿另一件；滿滿的心意，像是拱手作揖的「恭喜恭喜」。

新年是賺紅包的好時機，除夕到初二上班，薪資都是兩倍。過年，大部分的人都返鄉過年，車水馬龍的台北成了陌生的空城，原來台北的繁華是外地人撐起的。來上班的員工，拜年時，最常笑謔，只有咱「台北人」才能享受這種雙薪的福利。

除夕，百貨公司營業到下午五點。我趕回家，餐桌已擺上七八道豐盛的雞鴨魚肉，父親還在廚房蒸煮，要拼湊出十全十美的如意年菜。一年裡就是除夕夜最讓單親的父親興奮，我和弟弟都回家圍爐，桌上十全十美的如意年菜，圓滿了稀疏的三口之家，媽媽一向缺席的空位，給開放在桌上的水仙、蘭花的春色遮掩住，不那麼顯眼了。當我咀嚼年夜飯時，那份想媽媽的愁滋味，酸苦交雜地慢慢爬上了心頭。

開計程車的父親，給我跟弟弟各一袋壓歲錢，是從乘客轉手換來的紅色百元新鈔，有別於平時從口袋掏出缺角不平的舊鈔，這是爸爸犧牲年假，五元五元跳表載客的累積。他將辛勤的喜悅傳遞給我們，眼睛晶亮地指著桌上沒吃完的的珍珠丸子、粉蒸肉、蓮藕排骨湯、紅燒魚……父親家鄉武漢的名菜，稱讚長江的桂花魚有多嫩多香，可惜台灣買不到，口水像要滴出來了。

父親想家了，離家幾十年，再沒回去，爺爺奶奶都病故了，父親除了在年夜燒家鄉菜解饞，回憶童時的好滋味，他還能期望什麼呢？

父親送我回外婆家，沿路地曠人稀，人都在家吃年夜飯圍爐夜話，我跟父親在車上一路無語，只聽廣播「恭喜恭喜」的賀年曲鑼鼓喧鬧。我正值煩惱的十八歲，不禁想，父親也跟我一樣，想著自己是過客嗎？他的心真的安頓在台灣，還是安頓在我們兩個孩子的身上？我呢，寄居在外婆家，什麼時候才會有自己的家呢？

到了外婆家，外婆、外公早就拜完天公、祖先，吃完年夜飯，催促我吃發粄（發糕），說是吃完，新年就「大發利市」。我特別喜歡客家發粄黏牙的口感，帶出一種渾厚的紅糖味。這一味一定要外公從新竹客家村的老家帶回的才有，城市都機械化了，台北買到的是機器壓的，形似，卻沒了手揉的韌性及彈牙的黏度。

老人家早睡，我卻依循父親的傳統執意守歲，當午夜爆竹串串爆發，驚醒了夜白，燃不盡的煙花，點燃了生機，夜如白晝，那刻，我心激動澎湃，在跳動的火苗中，燃起了「爆竹除舊，喜迎新春」的希望。

籠罩在成堆爆破紅紙屑的白煙漸漸散去，看到路邊有人招手攔車，我胡亂猜測這個形單影隻的人要離家，還是回家？上哪去，又打哪來？我想到父親送我到外婆家，又回頭去載沿途攔車卻錯身的乘客，繼續上路；而我，站在原地，始終說不出對父親的「恭喜」，濕漉漉的眼神追著父親的車，看車子消失在街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