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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吳鈞堯,兩代散文家會紐約
2017/04/16 09:05:46瀏覽468|回應0|推薦2
王鼎鈞、吳鈞堯,兩代散文家會紐約
╱賀婉青 (原載於文訊雜誌2017年1月號)

臺灣作家吳鈞堯在2016年夏暮秋收之際,來紐約講學,順道訪問名散文作家王鼎鈞。他們兩人同為前後期「幼獅文藝」主編、「金鼎獎」及「中國文藝獎章」得主,前者1978年,移居美國;後者1979年,從出生地金門遷居臺灣。紐約王鼎鈞、臺灣吳鈞堯,都有一張漂流的生命地圖,他們的紐約會,是漂泊與漂泊,在東西文潮、濤濤波浪中的相逢。

我因緣聚會,策劃了吳鈞堯先生的紐約講座,一同和王鼎鈞先生見面。在他們的寒暄中,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漂泊。聚散依依,依依也聚散。

王鼎鈞安排,於臺灣人在法拉盛經營的粵菜館聚會。吳鈞堯從容擺上金門陳高,敦請王鼎鈞開瓶。酒有典故,除了來自臺灣的金門,且產於「民國90年」,呼應王鼎鈞九十高齡,帶有祝壽的意思。陳酒開甕,王鼎鈞滴酒不沾、吳鈞堯則酒意豪邁,席間吳鈞堯外出抽菸,王鼎鈞化成《文學江湖》的資深總編輯,文性文趣地說,「菸酒一塊,果然文人本色。」 文人本色,豈需菸酒?而該是一次一次,挖掘生命的更底層。王鼎鈞定居美國以後的臺灣文壇,潮流一波波,未曾間斷。現代主義、後現代,以迄二十世紀末的新鄉土寫實。1988年臺灣解嚴、2000年陳水扁執政等,政治力產生了文學作用力,60年後的作家吳鈞堯,見證了這頁文學史,接任「幼獅文藝」主編達17年。

王鼎鈞遷居太平洋彼岸,1978年到美國西東大學編寫雙語教材,自由的美國,讓王鼎鈞從大量閱讀裡接觸了早期中國與臺灣的主流與非主流作家,在潮流漩渦中慧眼獨具,看表象、更看真相,推薦莫言等作家給瘂弦,為華人文學的兩岸隔閡多開一扇窗。 王鼎鈞不飲酒,但熟悉酒香,他祖父在山東開酒廠,稻穀的陽光味、酒釀的潮濕氣息,以及精釀的酒香,有祖父以及他的身影。我想起王鼎鈞作品《昨天的雲》,蘭陵少年淘氣穿梭酒坊,看著祖父領著師傅製出李白筆下「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的蘭陵酒。如此童趣,只能想像,歷史像雲,有時萬里晴空,存在過的雨露,像是幻覺,蒸發的不見蹤影;有時成薄霧雲靄,幽然飄去,只能想見模糊的概影;有時又烏雲罩頂,舉目只見陰霾,不見真相。

王鼎鈞為吳鈞堯斟酒,是酒菜幾巡以後了,初始只是擺個樣子,為遠途而來的人,獻上祝福。而後王鼎鈞童心大發,率真流露,真幫吳鈞堯斟酒,且為了拍照需要,斟了一次又一次,惹得吳鈞堯大喊,「酒,要滿出來了。」

吳鈞堯喝酒豪爽,但過海關時,卻完全不是這樣。吳不諳英文,入底特律海關,被送進小房間洽問,近小時放行時,偌大的行李轉盤早不滾動,他疲憊,和遺留在轉盤上的兩只行李,成了真正的異「箱」人。王鼎鈞安慰吳,說他也不通英文,他自嘲,「我恐怕是美國,以中文營生的中國人中,一句英文都不懂的那個人。」王補充說,這要練就兩種本事:文章要寫得好、生活過得簡樸,「文章得自己滿意、編輯滿意、讀者滿意,通過三層檢驗,才不會退稿;每天控制生活費,苦了另一半。」兩位作家體己地自嘲,卻互相增色。王鼎鈞夫人王棣華,作陪一旁,王鼎鈞為了養生,辣椒、酒都不沾了,生活淡而無味,但與王棣華一見鍾情、相伴相隨至今,生活的淡滋味,卻是由深滋味提煉的。

有人打趣,鼎公是散文大家,有經典散文、勵志小品、作文方法論等,大家好奇當年追求佳人,可曾寫過情書呢?王鼎鈞略微一頓,決定「側面回答」,他說了一個故事。有位年輕人為了追求喜歡的女孩,天天寫信,女孩也天天憑欄倚望,一年過去,喜訊傳來,新郎不是寫信的年輕人,而是送信的郵差。鼎公論起文學符號、意象、思想等,嚴謹如法官論理,竟是個段子高手,惹得在座哄堂大笑。

鼎公高大,坐站英挺,穿上赭紅色的唐裝,像棵密實的台灣紫檀木。巨木卻對愛情羞於啟齒,師母像是涓涓小溪,流繞巨木,沒有濺灑起水花,卻滋養他百轉千迴、曾了無生息的人性根底,這股柔情對鼎公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影響。他說,「結婚是一種救贖,要學習愛另一半、另一半的家人;有了孩子,要愛孩子,以及孩子的同學,因為他們在人生的道路上是孩子的合夥人。」

鼎公原是個在家讀寫的書生,因師母的熱情、廣結善緣而開拓交際圈,從書筆走向大千世界,又因兒女的誕生,生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愛,出版了《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人生三書系列,希望回饋年輕人。這樣酬世傳世的情懷,更延伸成鼎公的文學四願:「文心無與誓願通,文路無盡誓願行,文境無上誓願登,文運無常誓願興。」

職志推動華文文學的鼎公,早在70年代臺灣青年作家的搖籃──救國團主辦的「復興文藝營」擔任講師,講授散文、小說、戲劇。他綜合了在報紙雜誌廣播電視媒體的工作經驗,教材放在「一種原料四種成品」上,傳授了「詩化散文」、「散文出位」等寫作創新概念,且有感青年朋友的文藝熱情,才有寫「人生三書」的念頭。「復興文藝營」後因故停辦,吳鈞堯有鑑於文學扎根,增加文學雜誌受眾等考量,在2001年春天辦理「幼獅文藝寫作班」,於春、秋兩季開班,擔任寫作班主任。為了因應眾生喧嘩的寫作時代,企劃「寫作彩虹班」、「報導實學班」、「小說眾典班」、「新意散文班」等課程,實踐推廣文學的理想性,他犧牲假日,常把稚子帶到教室值班。兩位「幼獅文藝」的主編在70年代、21世紀培育臺灣的青年作家,都得記上一筆。我也曾勤寫,寫得一頭迷惘,特別報名「幼獅文藝寫作班」取經。假日密集上課,休息時間,有人拿出飯盒快手扒飯,密閉的空間,我們共享文學的滋味;也有人趴桌小憩,為下堂課的聚精會神做準備;也有像我的一票人,圍在老師身旁問問題,急著要把文學的任督二脈打通。老師各有絕技,點通了學生的活穴,文海無邊,自由發揮。

我喜歡鼎公對作家的比喻,「筆下人物有如眾生,依照因果律糾纏沉迷,作家好比佛菩薩,不能改變因果,但是可以安排救贖,為十方設計,同體大悲。」吳鈞堯也有一比,孫悟空棒打白骨精,因為他有火眼金睛,能洞悉真相,雖然老被唐僧誤解,念緊箍咒懲罰,他還是盡忠職守,捍衛唐僧取經。吳鈞堯說,「作家不就正擁有火眼金睛,能洞悉真相?雖然世人多如沙悟淨、豬八戒,昧於表相,作家不就更得深挖細節,護送讀者看清事實?」

離台38年的鼎公仍關心臺灣文學發展,特別要吳鈞堯寫下近期小說家的推薦書單,鼎公戴起老花眼鏡,逐字唸過:駱以軍《遣悲懷》、郝譽翔《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鍾文音《女島紀行》、吳明益的《複眼人》……, 確認無誤後將書單收起,那種重視,像是在即將裱裝的書法,蓋上自己鈐印般的謹慎。 我向鼎公說明這次主辦吳鈞堯在密西根、紐約、華府三地的文學講座,目的是促進華文文學的交流,臺灣保留了中華孔孟儒佛傳統的思想,文學作品呈現的雖同樣是人性,但臺灣宣揚「隱惡揚善」的救贖,如同吳鈞堯說過「文學要親近讀者(才有影響力)、再提升讀者(也可能沈淪讀者)、再創造讀者。」文化影響了文學創作的視野、深度,兩岸或許同文同種,作品的深、廣度卻各有所長。我並向鼎公展示剛獲得漢新文學小說獎的獎狀,也請鼎公賜教,包括我在內的臺灣作家,如何寫出新氣象?

鼎公提出他的觀察勉勵同文:「人情貴近而忽遠,文學作品如果只是一人一家的苦樂,就不容易吸引遠距離的讀者。文學作家是把一人一家發生的具體事件當做符號,處理成人類普遍關心的問題,天涯海角都有潛在的知音。」 能不能舉個例呢?他躊躇了一下:臺灣的二二八,是很重要的文學題材,在作家眼裡,它也許是族群融合的問題。族群融合在過程中伴隨痛苦,這種情形在許多地區、許多族羣發生過。如果二二八的題材能上升到這個高度,寓無限於有限,我想他們都會來分擔,這某一個家庭的痛苦。

吳鈞堯在紐約痛飲故鄉高粱,觀察也如58度的辛辣。臺灣文學因為政治本土化,而讓作家內縮,寫肚臍眼上的東西,家族為多,已然沒有白先勇等前輩們的家國小說。他長期專注書寫金門文學,從《火殤世紀》、《遺神》到《孿生》,寫金門一百萬字,在新編的臺灣文學史裡卻只占一行字;中國解放了大陸,卻拿不下金門,這樣的禁忌,讓他的小說也進不了大陸。他曾經歷鼎公當年離開臺灣時對人性的心理疲倦,在夾縫中抬頭兩岸,都看不到曙光,於是他寄託於編輯《幼獅文藝》,臺灣最長壽的文學刊物、擔任文學評審及文藝營的教學,提攜文學新進。這次應美國的文友賀婉青邀請訪美,走出台灣,前進北美,試探台灣文學、金門文學,走向國際的可能性。 說話時收小腹、立身桿的吳鈞堯,談及廈門的眼神,如同映在眼底的海市蜃樓,如夢似幻。雖然戰火停歇,金門仍像西域驛站的烽火臺,兀立臺灣最前線,是種政治宣示,也是種人性的瞭望。小三通載來一船船的乘客,是地理的兄弟,也是文學的同袍,共同在單打雙不打的炮聲中,克服恐懼,寫出兩岸各自的人性明滅,或許是這種歷史的苦難,才讓金門文風鼎盛不衰。鼎公亦曾隨作家訪問團到金門,當時眼看「準星尖上的祖國」,心潮比浪高。再看到駐地偏遠的官兵,住在潮濕的坑道,用文學寫作思索生命,他不禁想起了軍中因陋就簡的流亡歲月。

我們帶來鼎公著作,在餐桌砌成兩墩矮牆,請鼎公簽書,他露出訝異的笑:「讀這麼多書,不簡單。」他卻不知他的勵志作品「人生三書」,在我們青少徬徨的歲月,撫慰了多少無依的靈魂。我們長大了,更想從文字了解他這樣的智者,是怎麼經歷、面對人生的無常,將一壺濁水煉成甘泉?我也想知道,沉澱的砂石中,鼎公怎麼處理灰礫及篩出的珍石?

我曾訪談,與我年齡差距40歲的父親,他自大陸撤臺遷徙路線、為什麼從軍,及退役在臺灣的生活,雖是父女,卻感到隔閡。讀了《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度有涯域外篇》、《東鳴西應記》,跟著鼎公從兒時到流亡、去臺灣而美國,透過他細膩的描寫,隨筆觸出生入死,才明白父親以前的日子是這樣苦過來的,才理解父親倖存後的豁達,跟鼎公滿是傷痕卻感謝芸芸眾生,原來是活下去的必要。這也是鼎公書寫的宏觀「我在記錄自己,我是在寫自己,但是盡量反映一個更大的面。」

我們圍繞著鼎公,請他簽名在扉頁,他一一問了名字,運筆從容,執筆端正。看到我和鼎公的名字,由他具顏真卿遒勁的字體「指正」、「拜上」連接,相連的可不只是文學,而是鼎公修身處世的學問。曾讀過鼎公「不喜歡某些作家,因為他們的作品冷酷。」我茅塞頓開,他們的故事情節或是常情或是人性,「可看完,不能陶情冶性......」、「冷酷的心,不能產生愛,一個作家除非他太不長進,他必須提升自己的心靈境界,他得『修行』。」 簡樸過日的鼎公,卻在紐約盛宴待賓,他儒雅地說,「你們難得來,我很愉快。」鼎公的為人跟作品一樣「詩心散文臉戲劇身段」,我們品嚐一桌的珍味,是一席勉勵,一種對後輩關照的謙沖修養。

我們在紐約街口,目送王鼎鈞乘車離開,民國90年的酒,已經飲了一大半,吳鈞堯說,他可以在席間與文友們喝完它,但故意留了些,請王鼎鈞夫人帶走。因為那瓶酒,寄存了他的思念,「金門高粱越陳越香,密封的是靜止的老時光,開過封瓶的又揉進新時代的氣味。」 開過的瓶身,它這一漂泊,渡遠海、越重山,到了紐約王鼎鈞住家,裝下它的沉默、它的故事。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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