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家常話＞人歸落雁後

■賀婉青2015-04-18 　

密西根的寒冬長，冷得讓人失去知覺，是飛來的雁群喚來春。春被濃重的冰雪埋在湖心，湖靜躺，天地成了一條地平線，白茫茫，分不出日夜。直到雁群北飛，在天空劃出人形，大地才有了生氣。 　

雁群劃破的不只是天際，還有人類生活的步調。它們夜晚呱呱唱和，唱起春的交響曲；白天罷佔馬路散步，宣告主權的回歸。密西根雖冷，還是有節奏的，上班、辦事、接孩子放學，一樁接一樁，雖時有冰雪橫亙路面，生活步調得放慢，卻還是動的。現在我們雙向的大車、小車都得停下來，卡在路中間，觀看雁鵝們搖頭晃腦的列隊遊街。

如果知道它們年復一年的秋飛南避寒、春北返出生地，來回墨西哥、密西根數千公里，經歷長途飛行折翼、脫隊的生命危險，你就會同意它們的堅毅值得換來這悠閒的漫步。為什麼它們堅持要北返？不能抗拒基因上的銘記，在生命的源頭呼喚牠，要它回家鄉築巢繁衍下一代？也許是想念出生時北地裡寒冽的空氣、湖水旁雪堆冒新芽的青草味？那種出生時銘記的香氣，已經深植在嗅覺裡，成為生命的印記。即使是南方潮濕溫暖的氣息也不能取代襁褓中媽媽的味道。 　

為什麼雁鵝辛勤的遷徙，不願跟冷妥協，不願像人類移民者的同化、歸化，寧願一年兩次長途跋涉？是冷麻木了我們，還是我們適應了冬？雁鵝活出生命的極致，酷寒不能改變它們基因的強悍，於是千古留下數不盡的歌頌侯鳥的詩篇。「入春才七日，人歸落雁後」我們覺知初春，總是落在雁、鴨後，難怪古人會有春暖花開鴨先知的讚嘆。 　

有次幫先生送文件到他辦公室，車剛停，人往大門去，一隻凌厲的鴻雁向我撲飛而來，那是一股拼命的勁，那喙子、爪子齊飛，近在眼前，我嚇得趕緊躲回車上。我納悶為什麼要攻擊我？問先生，才知新春雁鵝在公司入口的草堆下了一窩蛋，雁鵝夫婦輪流守候，不讓生人靠近。雁鵝千里飛返為的是繁衍後代，這基因的宿命讓雁鵝夫妻從早到晚死守著這窩蛋，雁鵝媽媽可以不吃不喝，專心的孵蛋，雁鵝爸爸則繞著媽媽轉，為不離巢的她覓食，且目不轉睛的盯牢媽媽，隨時攻擊有冒犯嫌疑的生人，這種悍衛家園的決心實在讓人敬佩。世上還有什麼畫面比這幕更珍貴的呢？媽媽捨命守護小孩，爸爸捨命看護媽媽。好幾次我還特別開車從旁繞過去，看看它們是否安然無恙，小雁鵝孵出來了嗎？ 　

但是築巢在公司大門旁，員工、訪客上下班、出入，莫不以從容就義的戒備狀態抱頭、持仗，狼狽的闖關。 　

美國有野生動物法保護侯鳥的生態，公司員工與雁鵝劍拔弩張的共處兩週，只見員工人人晴天拿傘當護身符，飛奔進公司，還時有零星的傷害傳出，常是新進門的訪客被偷襲。這對公司的形象造成傷害，於是公司開會決定要移開鳥巢，保護員工的安全。 　

消息傳開後，員工裡已為人母的媽媽們，無不憂心盡責的雁鵝爸媽會堅守崗位，引發人鵝大戰。 　

幸運的，員工找到母雁鵝罕有外出覓食的空檔，移動了巢，雖然不遠，也比手劃腳的讓怒目雷嗔的雁鵝爸爸知道它的新址。員工們又擔心溫暖的巢會失溫，人人翹首，成了盼雁鵝媽媽來歸的公雁鵝。不久，母雁鵝歸來，徘徊在大門旁，無視公雁鵝引吭呼喊。善心的員工將母雁鵝引導到新址，她卻似乎沒有察覺。又擔心母雁鵝是大近視，員工索性將整個巢拿到她的眼前再放下。母雁鵝似乎看到的是她破碎的心，自責不應離開喝水覓食，讓家園被侵犯。於是她揚翅飛去，雁鵝爸爸也尾隨她雙飛，再也沒有回來過。這使我見識了母雁鵝的偏執，不接受外人的入侵、氣味，為維持血統的純正，寧願放棄一窩將要孵化的小仔。她的決斷卻留給我無限的惆悵，我四處打聽有沒有人工孵化的可能，換來的答案多是「物競天擇」，尊重自然。也許未孵化對這窩失怙的小鵝是最好的選擇。 　

我的書桌正對著湖，寫作的空檔，我喜歡眺望湖裡悠遊的天鵝。我發覺鳥禽類都是一對對，除了姿態優雅的白天鵝，還有公母雁鵝中間夾帶一群黃毛小鵝的闔家歡。聽說天鵝是處女座，非常愛乾淨，只選擇在乾淨、沒有爛泥的湖水嬉游，不知是否天鵝有所謂的地盤性，諾大的湖，卻只悠游一對白天鵝。我習慣每天跟它們打招呼，欣賞它們出雙入對的戲水，時而長頸交疊，時而引吭高歌，合劃出心的形狀，分享它們的甜蜜與喜悅。 　

一天，我如常在廣大的湖面尋找白天鵝的蹤跡，卻遍尋不著，幾日後，終於再現，但只剩一隻，我心裡擔心，但寧願相信另一隻去覓食，馬上會歸來。一天天過去了，這隻白天鵝還是形單影隻，我再也不能掩飾自己的憂慮，我告訴鄰居，她微笑的說，它們或許不適合，分手了。 　

是啊，每個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有了她的開導，我鬱結幾日在心頭的結，終於打開。我的心應該「人歸落雁前」，跟著雁、天鵝的展翅擺開過去，不回頭。遷徙的旅程或許未知、孤寒、長達數千里；卻嶄新、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