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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天第五回-寂寞深深柳玉埋
2013/10/07 15:50:57瀏覽775|回應2|推薦28


  離開首陽山已有三日,這期間朱敬一家子在偏僻的崎嶇小路上走走停停,至今才來到靈寶附近的桃林中,眼下不過剛到申時,天色尚明,又無風雪阻路,駕車者長嘆一聲,把車停在林中,向車裡頭道:「休息一會兒再走吧!」他兀自走到一棵樹下,撫樹望天。

  柳盼兒帶著孩子們下車,朱天看著爹的身形不禁說道:「娘,爹這幾天是怎麼了,一臉不開心,看起來好像有石頭壓在他身上一樣。」朱擎續道:「好像從我們離開那客店後,爹就怪怪了,娘,爹是不是發生甚麼事?我怕爹再不開心下去,又要駕馬車,會累壞呀!」朱天也點點頭,道:「對呀!娘,我們真的很希望爹能像以前一樣跟我們一塊說笑,看我練武,看哥背書,不想看他這愁眉苦臉的。」柳盼兒何嘗不是如此希望,離開那客店後,丈夫一時變得沉默寡言,而且日甚一日,有時還看他怔怔出神,問他原因,也總是一笑帶過,不願多說一句。結褵至今,柳盼兒不曾見過他這樣,此刻瞧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人變得格外憔悴,如同朱天所說,他的肩膀彷彿承受巨擔。

  柳盼兒對孩子們說道:「你們真乖,懂得關心父母,爹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娘去找爹講講話,你們在這附近待著,別走遠了。」兩個孩子異口同聲說了個「好」字,朱天又道:「娘跟爹說些俏皮話,爹就會開心了!」柳盼兒笑著摸摸他們的頭,就往朱敬那裡去了。

  來到朱敬身旁,柳盼兒道:「敬哥,這幾日看你悶悶不樂,究竟何事令你如此?那兩個小蘿蔔頭都擔心得很哪!」朱敬仍是笑笑不答,轉開話題,道:「妳知道這裡是哪裡嗎?」柳盼兒搖搖頭,朱敬道:「這裡傳說是夸父的葬身處,過去出任務來此時曾聽這裡的耆老提起,夸父在死後,手中的木杖化成了一片桃林,只可惜咱們來錯了時間,否則就能看見那美麗的花海。」柳盼兒道:「夸父逐日,雖然看來愚笨,卻值得尊敬,一顆無畏艱難的心,即使是不可為的事情,仍然抱著堅定的意志一路追逐至死,或許是這份堅毅的精神,才能開出那樣美麗的桃花吧!今年錯過了,還有來年,咱們一家四口再來,好嗎?」朱敬慘然一笑,道:「還會有來年嗎?」柳盼兒撫著丈夫的肩膀,道:「怎麼不會有來年呢?」朱敬嘆了一聲,道:「我並非夸父,能夠堅信著那渺茫的希望……」柳盼兒與他對面相視,眼中柔波款款,道:「夸父並不是相信那虛幻的念想,他只是一步一步向太陽追去,他只是不願輕易放棄,不想徒留悔恨!敬哥,咱們就一天一天過下去,不要想其他的事了。」

  朱敬聞言一震,直勾勾看著妻子,心中彷彿透進光明,嘴裡不停唸著:「他只是不願輕易放棄,不想徒留悔恨……」又心想:「我這幾日的愁悶,究竟是為什麼?難道我就像隻待宰羔羊?既是如此,我又何必逃?」他放聲一笑,籠罩臉面的愁雲已有七分散去,眼神落在妻子美容上,道:「離開客店之後,我心裡便存著萬重海給的消息,他說朝廷已發出緝捕我的聖令,於是我們每到一個地方休息,我趁你們不住意,偷溜到附近的城鎮村落去看看他說的話是否屬實,結果自然是如他所言,每個人煙聚集處都貼著有我畫像的告示,即使是荒村野店也都貼有告示,又眼看咱們攜帶的乾糧將要吃光,到時勢必得去那些地方購買,但天下各路都已知道我的面目,要進入那些地方談何容易!另外惡犬幫現在必然知道我獨占了聖王心譜,定會派手下到處抓我,他們可全知道鬼影神手的容貌呀!嗐,假使能換張臉,我就不必如此煩惱了。」

  柳盼兒聽了,沉吟片刻,道:「敬哥,你願意易容嗎?」朱敬莞爾,道:「盼兒,這易容術僅僅是拿泥巴、鬚毛,暫時改變自己的容貌,厲害的人還可改變聲音呢!妳說的易容術,在惡犬幫裡不是甚麼新鮮事,就算我真的這麼做了,遇上高手還是會露餡的。」柳盼兒娥眉一緊,面有怒色,道:「敬哥,我可不是說笑,也並非是說那種易容術!」又問:「你知道鍾五鳩嗎?」朱敬疑道:「鍾五鳩?這人是誰?」柳盼兒旋身背對著他,道:「咱家大老爺行走江湖十餘載,連我這小女子都聽過的人物,大老爺會不知道?」朱敬聽這話,心知妻子是在回報自己剛剛笑她,便立刻將她擁入懷中,道:「我的好盼兒,就饒了我吧!看我煩惱的頭都快白了,就發發好心告訴我這人有甚麼厲害,不然我才過而立不久,頭就白的跟七八十歲的老公公一樣了,到時妳跟我出去,多沒面子呀!」柳盼兒自丈夫懷裡出來,笑道:「你白頭,我把頭也染白不就成了!」朱敬哈哈大笑,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柳盼兒重投夫懷,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語畢,柳盼兒臉上卻有兩滴淚,揚眼一看,只見朱敬掛著淚兩痕,道:「敬哥……」朱敬道:「白頭偕老……好遠好遠哪……」柳盼兒道:「不遠不遠,鍾五鳩的易容術可說獨步天下,我爹曾說常有人為了躲避仇家追殺,找他更換容貌後,退隱江湖,至死都沒人發現這人原來的身分呢!」又道:「咱們找他易容之後,就可真正退隱,不問世事了!」

  朱敬喜道:「真有那樣神的人!如果是真,咱們就可安安穩穩過日子啦!」他高興的抱起妻子轉了數圈,卻又疑道:「可是這人在哪?」柳盼兒道:「據傳是在終南山的南側一處叫作寂寞園的地方。」朱敬道:「咱們事不宜遲,快走吧!」柳盼兒見他神色飛揚,心裡十分開心,暗道:「早知敬哥是煩惱這個,就不必讓他鬱悶了三日,不過看他能恢復精神,真是令人開心。」柳盼兒不敢怠慢,立刻喚了孩子們回來。

  兩小孩聞聲就回到馬車,一見爹的笑容,便知道娘打散了他的愁容,入車之後朱擎遂道:「還是娘有辦法,爹無論有甚麼憂愁,只要娘在,就沒解決的事!」朱天向娘問道:「娘,妳是說了甚麼俏皮話才讓爹笑了?」柳盼兒笑了笑,抱著兩個孩子,道:「娘跟爹說,擎兒與天兒都在擔心他,他一聽心裡高興,自然就笑了……所以你倆要多關心爹,爹就會高興,也就不會煩惱了。」兩小孩窩在母親懷裡輕聲答應,朱擎道:「我們也會關心娘,讓娘天天都開心!」朱天也道:「我也是!」柳盼兒微笑,道:「好好好,你們都是爹娘的乖寶貝!」擎、天把娘摟了更緊些,笑著同聲輕喊:「娘……」這時馬車緩緩開動,朱敬回頭看了車內一眼,聽了母子仨的對話,心道:「等換好臉,把事情全交給向大俠摯友,就帶你們到塞外,離開這是非之地,到了來年桃花盛開時,就可此地重遊,飽覽花海美景。」他忍不住笑意,回眼向前,駕車朝終南山移動。

 

  自從得知鍾五鳩能夠賦予自己新生,朱敬心下頓時輕快,駕車時不是唱歌,就是與家人說笑,歇息時則是專心修練聖王心譜,每日過得頗為快活,不知不覺花了一旬光陰,來到終南山南側,但寂寞園在哪哩,卻是毫無頭緒,結果又在此盤桓五日,仍是不得路徑。

  今是盤桓於此的第六日,所帶上的乾糧又已罄空,朱敬不禁看著裝糧箱暗暗發愁,一旁的柳盼兒哪裡不知丈夫心思,便道:「敬哥,這幾日尋找寂寞園時我發現離此一里遠的地方有個村落,咱們去那裡買點吃的吧!」朱敬道:「離開靈寶後這是第三次要去買糧,前兩次時都認為只要來到終南山就不必讓妳冒險買糧,沒想到寂寞園那麼難找,把咱家的糧都耗光了,而且這次還未必是最後一次,每每看妳出去,都深怕……」柳盼兒掩了丈夫的嘴,道:「你是咱家的大柱,我是不可能讓你去冒險的,讓我去吧!」朱敬凝視著她:「盼兒!」柳盼兒道:「咱倆還得一起白頭呢!我去去就回!」柳盼兒拿了錢袋,在丈夫的目送之下走遠了。

  走了約一刻鐘,柳盼兒來到一座名為「石河」的村落,一進入村裡,就看見一條路上竟有五戶人家在治喪,令她大感不可思議,心想:「一條百丈餘的路卻有五家喪事,說巧合也未免太巧,彷彿這事情會傳染似的。」又想:「這裡的人是怎麼回事?經過這些喪家為何要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碎語一番,實在沒一點惻隱之心!難道這些人死得不太光彩……」雖然滿腹疑問,柳盼兒不願深究,想早點買完糧趕緊回去,免得家人擔心。

  柳盼兒看見一攤在賣包子饅頭,走了過去便跟攤家買了一些包子饅頭,付了錢後又見一名老人叫賣燒餅,心想燒餅耐放又便宜,便走向老人,此時她注意到牆上一張告示,移近一瞧,告示上的人就是朱敬。柳盼兒不理告示,移至老人的攤子,開口就要二十塊燒餅。老人手裡邊包燒餅,邊笑道:「姑娘大袋中已有了包子饅頭數個,還買二十塊燒餅,同行旅伴看來不少。」柳盼兒道:「老伯怎麼知道我是旅人?也許我是來此定居。」老人笑道:「老朽眼花,姑娘莫怪,若要在此住下,恐怕不好呀!」又道:「聽老朽一言,別在此地定下,後患無窮呀!」老人把包好的燒餅遞給柳盼兒:「二十文。」

  柳盼兒了帳後,便問:「老伯說後患無窮可與那些喪家有關?」老人嘆道:「沒錯!」柳盼兒道:「老伯方便說說嗎?」老人又嘆一聲,道:「這五個喪家所失之人不是女兒就是妻子,所葬的並非屍體而是衣物……」柳盼兒聞此一驚:「怎麼會?」老人續言:「這全是柳林裡的妖怪幹的好事啊!那妖怪總會不定時派出手下,四處蒐羅年輕貌美的女子,一被看中的話,那女子當晚就會消失,即便隔日大肆尋找,也都是徒費力氣,曾經村裡找了道士來捉妖,結果還是沒用,那道士反倒是死了……唉,那五戶喪家的女眷便都是前些時候被妖怪抓去了,找了幾個日夜都沒消息,也就放棄了,開始打理後事,他們說等事情結束,都要搬走了。所以,妳還是別在這住,免得被妖怪抓啦!」柳盼兒道:「地方官都不管事嗎?這裡出了那麼大的事,沒人去報官?而且那些失蹤的女子也未必遭妖怪抓去,老伯別自己嚇自己!」老人聞言,臉色驟變,厲聲道:「妳要不信,就當我沒講吧!請姑娘讓讓,我還要作買賣!」

  這時旁邊有位大嬸見老人發怒趕客,忙走過來把柳盼兒拉到一邊說話,道:「這位姑娘請別介意,石老伯不是個愛發火的人,他會那樣全是因為幾年前的夜晚,他的女兒在自家前看星星時,突然被一個青面獠牙的妖怪給捉了,這事情可弄得全村皆知呀!另外聽他說在他年輕時,他的妻子也是在夜晚被妖怪抓去,所以他聽妳不信,是悲傷大過憤怒啊!」柳盼兒暗想自己適才那些話,對老人來說是多麼椎心,一時感到慚愧,但說是妖怪作孽還是令人不能置信,於是她心下決定要去看看是否有此妖怪。

  柳盼兒感謝大嬸告訴自己這由來後,又走到石老伯的攤子,道:「老伯,剛才是我口無遮攔,我在這向你陪不是了,希望你大人大量,原諒我一回。」說完便將身子微微一斜,石老伯看她如此也曉得自己與一個陌生人置氣實在不妥,更沒這必要,畢竟鬼怪之說又有幾人會信,當下便道:「這也怪不得妳,姑娘就別多禮了。」柳盼兒又謝過老伯後挺直身子,問道:「老伯可否告訴我那妖怪住在哪裡,與我同行的旅伴裡頭有位高人,如能知道那妖怪所在,就能請高人除妖!」石老伯一臉狐疑的看著她,道:「姑娘,這可不是說笑,那妖怪厲害的很,妳說妳的旅伴裡頭有高人,他是真高還是假高,如果是普通的道士和尚就免了,不然只是平添一具屍體。」柳盼兒淡淡一笑,心想:「這老伯倒也好心,不過我偏不信這世上有妖怪,只是他若不肯說,一直耗在這也不是辦法,既然那妖怪危害此處厲害,他再不說就找別人問問。」

  柳盼兒道:「老伯,那高人其實是我的丈夫,雖說因此會自誇一番,但我也是會擔心他遭遇危險,只是現在遇上妖怪作祟一事,有能之士怎可袖手不理,理應拔刀相助呀!所以,老伯就跟我說吧!」石老伯見她言語懇切,又心想:「這天底下豈有人會急著送死?而且說不準她丈夫真是個能除妖的高人呀!」於是對她言道:「好吧!那我就跟說唄!只是妳可要想清楚了,這妖怪十分厲害,難保你們都能活著出來……」柳盼兒堅定的道:「放心,若是苗頭不對,我與丈夫便逃了!」石老伯笑笑,道:「這樣就好!那我告訴妳妖怪的窩在哪,剛剛看妳應是從東門進來,要去妖怪的窩得從此村的西門出去,一路走到一個岔口,往右路走去,直直來到一個山坳,走入坳內不久便能看見一大片柳林,那裡就是妖窩了。」柳盼兒道:「謝老伯,我這就去告訴我家官人,讓他除妖!」

  石老伯看著柳盼兒離去背影,不禁嘆道:「我的女兒如果沒死,也該嫁人了吧!」語後,又繼續叫賣著燒餅。

 

  柳盼兒回到馬車就將從石河村的軼聞告訴朱敬,朱敬驚道:「妳跟人說我會除妖!盼兒,這話妳說得出我可服了妳,萬一沒把妖除了,反而賠了命,豈不冤枉,還丟了臉去。」一旁啖著包子的朱天道:「娘,那妖怪可不可怕呀?還有爹啥時會打妖怪,我怎麼不知道。哥,你知道嗎?」朱擎吞下一口包子,搖搖頭,疑道:「只是這世上真的有妖怪嗎?」柳盼兒輕輕咬下一塊燒餅,道:「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朱敬聽了,一片茫然,問道:「你在說甚麼形哪神哪,我一句也聽不懂。」朱敬都一臉疑惑,更別說那兩個小孩了,這三人嘴裡滿是包子,一對眼睛都看向柳盼兒。

  柳盼兒道:「這話是說一個人神與形是相存相依的,人死了就是形滅,形既然滅了,神也就會消散了,這裡的神我認為是神識,也就是人的各種意識。所以呀!人死後就甚麼都沒了,哪裡會有鬼神這種東西,沒有鬼神也就沒有魑魅魍魎,之所以會有鬼神妖怪,都是一些沒安好心眼的騙子拿來賺錢的把戲。」朱敬把最後一口包子吞下肚,抹抹嘴上油水,道:「照妳這樣說,那妖怪八成是人在作祟?」柳盼兒點點頭。

  朱敬站起身子,看著天上又開始籠聚烏雲,暗忖:「盼兒所言我雖不完全同意,我也覺得那個柳林裡定是一些賊子在作祟,而且聽盼兒剛剛說那片林子是在山坳裡面,如果能剷了那幫賊子,那裡地處偏僻,十分適合躲避武林的干擾。既然找不到鍾五鳩,就躲入深山也是頂好,只是這樣就得對不起向大俠的重託,但他應該會懂的。」定下心意之後,朱敬便道:「咱們這就去為民除妖!」

 

  此時午牌將盡,朱敬駕車照著妻子的指示一路來到山坳之前,心裡卻莫名生起一絲害怕:「進了這山坳也許就回不了頭,林子裡的賊幫也不知多少人手,貿然進去是否妥當?先前雖有打敗萬重海的經驗,但那也只是單挑,要是遭人圍攻,我家豈不覆滅,嗐,早知就多想想再來……」車內的柳盼兒發覺馬車停滯許久,就揭簾而出,看丈夫眉頭深鎖,遂道:「敬哥若有任何不便,咱們就回頭吧!」朱敬道:「不,咱們進去,回頭還是有人追殺我們,不如賭個一把吧!」他的內心仍是惴惴不安,但回頭卻也是重重危機,面對霸王刀時孤注一擲的成功逆襲,眼下他暗自希望能有再一次的好運。

  馬車緩緩駛入柳林之中,滿目青翠欲滴的弱柳,令車內的人們大為驚嘆,柳盼兒暗道:「如今已是寒冬,此處垂柳仍然綠嫩,宛如新柳初發,莫非真是妖法造化!」當她還驚訝於這片冬柳青青時,忽然簾外一聲叫喚,回神已見兩兒撥簾出去,自己才隨後來到外面,只看朱敬停車目光落在前面一塊矗立地上的石碑,碑上刻有三個大黑字,朱天衝口而出:「寂寞園!」

  朱敬高興得跳下車,與一同下來的妻子相擁而笑,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我們來除妖,竟然可以找到寂寞園,這園子被重重柳樹包圍,又藏於山坳裡面,如無人報路,誰能找到此處呀!」柳盼兒當然十分開心,只是想到原本來此的目的,不由得蹙起娥眉,朱敬發覺此狀,問道:「怎麼了?」柳盼兒道:「既然這裡是寂寞園,也就表示石河村的女子失蹤之因,並非妖怪所為,也不是甚麼山賊強盜幹的,而是……」朱敬點點頭,道:「事情還未查清,不可妄下定論,咱們先把要事辦妥了,再蒐集證據,如果真是他幹的,便要他給個交代!」柳盼兒聽從丈夫所言後,一家子便進到寂寞園。

  寂寞園中一共四棟屋子,一幢正房居中央,虎邊是兩間平房並連一起,龍邊是一棟二層樓閣,龍虎兩邊門戶相對。走進此三合院落,見每棟屋子都吊掛門匾,正房掛迎患堂,朱擎見了不免好奇,道:「怎有人把自己的房子取作迎患堂,感覺這房子都是接待不好的人事。」接著虎邊兩間房子,靠近正房的叫作易辛室,遠邊的叫作更世居,朱敬瞧見「更世居」三字,心中頗有感觸,眼神停留在門匾久久不移,旁人中獨朱天沒發現這事,因為他兩隻眼睛正看著「易辛室」三字,始終不能懂得其趣,就轉眼到龍邊的樓閣,聽得母親言道:「慕殞樓,這名字也特別奇怪,殞字是死亡的意思,死滅的物事又有甚麼好戀慕的呢?」此音方落,便有老聲自樓中傳出:「世人多不解我苦心,自然不知慕殞之美趣……」此時有瘦小人影隨聲出來。

  朱敬見此人瘦得如同枯樹,髮鬚既白又疏,身子駝背如弓,樣態彷彿將死之人,但眼睛卻炯炯有神,聲音沉穩有力,實在無法將二者搭在一塊。柳盼兒看老人出來,遂道:「前輩可是鍾五鳩?」老人兩隻眼睛宛若遊蛇在她身上來去一回,暗言:「此乃天香之類呀!真不知是誰家女子……」老人眼珠在女子身邊走了一回,視得了兩個小孩,與一名男子,尤其此男令他訝道:「鬼影神手,朱敬!」

  朱敬聽得老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便道:「你知道我是誰?」老人笑了笑,道:「來如鬼魅,去如掠影,神手一出,萬物莫藏……此十六字在江湖上誰能不知?怎麼?沈亞卓讓你來我這幹啥東西走呀!」朱敬心下頗為驚訝,暗想:「沈亞卓三字可不是誰都曉得,據說老爺只給三人聽過,這老人竟然知道,想來不是簡單的人物。」朱敬才剛要回話,卻被老人搶先開口:「諒你也不敢在此放肆!我這兒雖只住我一人,任誰想在此亂搞,我還是有治他的法子,多少惡霸來此都得安分守己,更何況是你這種小賊偷!」

  「小賊偷」三字一出,朱敬臉色頓變,要不是柳盼兒握住他的拳頭,怕是衝上去開揍了。朱天聽人出言侮辱父親,便回嗆:「你這死老頭,我爹是大英雄,才不是小賊偷呢!」朱擎也嗆道:「臭老頭憑甚麼罵我爹,我看你也沒好到哪去!」柳盼兒瞧兩兒還要撒潑,厲聲止道:「不得對長輩無禮!」朱天立道:「娘,這老頭罵爹……」朱擎也要回嘴時,朱敬斥道:「聽你娘就對,哪來那麼多話,大人說話,小孩到旁邊去,再饒舌就打屁股!」朱擎聞言,眼眶紅了一片,抿嘴牽著已哭得面紅耳赤的弟弟,慢慢走到馬車旁邊。

  老人見此情狀,哈哈大笑,道:「你這小賊偷有此良配真是祖上積德,不好好待在家裡幹些正經事,盡在外惹是生非,搞得混不下去,必須找我換張臉,你真是夠可悲,也夠愚蠢。」朱敬聽對方仍稱己為賊偷,心下頗為憤懣,不屑開口。柳盼兒深知丈夫脾性,也就代夫回道:「外子今逢大劫,望前輩妙手相救!」老人抬高臉,以鼻孔對人,哼道:「小賊偷呀小賊偷,有這樣的妻子替你求情,任誰都會答應,只可惜你這人臉太臭,我不想弄臭我的手……」

  朱敬一怒,拉著妻子的手就要離去,妻子搖頭仍是阻止不了他的去意,只好一個巴掌打在他臉上,厲道:「你這麼走了,豈不是放棄一條生路,置自己於天羅地網之中,卻只因一兩不入耳的話?吃不得屈辱,怎能當孩子的大英雄?我柳盼兒的丈夫豈是孬種?」朱敬眼看妻子面容肅穆,目光嚴峻,心想:「從未見盼兒那麼憤怒,朱敬哪朱敬,你這般小孩脾性怎能成就大事?如不是盼兒一掌揮來,個人生死又何足道,拖累一家才是罪過呀!」朱敬打消去意,對妻慰道:「手疼嗎?」柳盼兒搖搖頭,柔道:「不疼,倒是你的臉腫了……」朱敬一笑,道:「朱家男兒皮粗肉厚,這一點不算甚麼……」又道:「此生我絕不再令妳手心疼……」柳盼兒笑著看他走向老人。

  朱敬來到老人面前,作揖道:「適才晚輩多有冒犯,望前輩大量,能夠不計前嫌替晚輩易容。」老人輕哼一聲,道:「這還差不多!」撚了撚鬚後,又道:「只是要我易容,可得有個代價……」朱敬疑道:「甚麼代價?」老人轉過身子,面朝屋內,道:「你一人跟我進屋瞅瞅就知道!」朱敬看了妻子一眼,見她點頭後,就獨自跟著老人進到慕殞樓。柳盼兒心裡不知為何,有些忐忑,便偷偷走到慕殞樓的窗邊,側耳竊聽屋內聲音。

 

  朱敬入內順帶把門帶上後,轉身定睛一看,頓時瞪大雙眼,一張嘴微開片刻無法闔上。老人見他如此,嘿嘿兩聲,笑道:「怎麼!看傻啦!我這些珍藏很不錯吧!」朱敬兩眼把室內掃視一回,這廳子裡除了一張搖椅,便沒有一般人家常見的擺設,剩下全是一具具被直立的透明棺材,裡頭擱著一個個美麗的女人,她們都閉上眼眸,彷彿睡著似的娃娃。

  朱敬道:「這些是娃娃,還是屍體?」老人走到一具棺材前,瞇起眼睛看著裡頭裝扮華麗的女子,道:「別用屍體這般汙穢的字眼來稱呼這些美人……」他轉首對著朱敬,舉起一根食指,堅定的道:「要用『殞玉』二字,懂嗎?」說完,又轉頭看著美人。朱敬見這些女子各有風姿,有的清純可愛,有的美艷動人,有的嫵媚妖嬈,有的雍容華貴等等,心想:「她們若是能有幾分生氣,都將是傾城佳人,無奈都成了冰冷的殞玉。」又想:「人都已經死了,還擺在這任人欣賞,為免不夠厚道,也太過敗德。」於是對老人言道:「鍾老前輩,你說這是你的收藏,可也太過了,人死後應當入土為安,而你卻以此自娛,豈非……」老人旋身,哼道:「豈非甚麼?傷德敗俗嗎?我呸!」又道:「我鍾五鳩活了快百歲,一向隨心過日,世上甚麼三綱五常都是撈什子,更別說甚麼四維八德,也都是屁一樣的東西。」

  鍾五鳩走到另一具棺材前,叫了朱敬過去,道:「你看,此等容貌的女子,不管換上甚麼衣服,做甚麼打扮,都是教人一見傾心,一旦埋了,也就只能化作白骨,以後有人又說起她如何美麗,誰能真正相信呢?即使有留下畫像,又豈能讓人真心信服呢?若畫可信,漢元帝豈會把毛延壽給殺了,白白讓落雁遠飛西塞?杜老爺也就不會說『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了。」又道:「我珍藏這些殞玉絕非僅只自娛,而是讓這些女人美留萬世呀!為了這目的,從我十八開始專研各家醫道,終於在不惑之年得出方法,迄今五十餘載,珍藏數百殞玉呀!」朱敬聽見他藏有數百美屍,不禁駭然,道:「五十餘載你都四處掘人墳墓,幹那些盜屍的勾當!這實在令人唾棄!」鍾五鳩嘿嘿兩聲,道:「這你可說錯,我雖不屑世間俗理,卻也不願弄髒自己的手,更何況埋土的屍體早有腐敗,就算施藥也難保其麗,要達到美麗永存,得在活人身上施藥才可啊!」朱敬一聽,立馬想起妻子說的事情,道:「莫非石河村的失蹤女子,皆是被你劫擄?」鍾五鳩斜視話者,道:「甚麼石河村黃河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些美人都是那些前來找我易容的人給我的報酬,至於他們去哪裡抓人,我一概不管。當然了,我還是得挑過,否則他們拿些東施來作償,我可虧大了,所以我總是先拿到該得的報酬,才會真正動刀。」

  這一番話著實令朱敬心涼半截,暗想:「這樣的代價實在苛刻,要我為了自己,去犧牲青春女子的生命,這……真搞不懂那些易容的人,怎可如此冷血……這些女子只是個平凡人哪……」鍾五鳩瞧著眼前人,笑道:「我知道你無法對一個跟你不相干的人下手,所以我稍微更改自己的原則,以往我並不會指定對象,這次就破例一回吧!」朱敬聽他要破例一次,心下忽然一喜,但隨之而來的言語卻使自己掉落谷底,他道:「拿你妻子當報酬吧!」

  朱敬登時一怔:「你說甚麼……」鍾五鳩嘻道:「你的妻子有天香姿容,如不趁花盛之時保留下來,花期一過就不復美麗了,為了避免憾事發生,我破例讓你以妻換得易容的機會,咱倆各取所好,豈不妙哉?」朱敬驟然發噱,道:「天底下豈有拿摯愛來成全自己的人?」鍾五鳩笑道:「摯愛?色衰則愛弛,今日你會愛上她,難道不是因為她的容貌先奪了你的心神,讓你著了魔般想與她處在一塊兒?世人常說我之所以愛上某人,是因為那人的才情氣質,在我眼裡這些全是虛飾之言,男女相愛只有一種主因,那就是愛上人家的外表,所謂才情氣質都是先被人吸引之後才慢慢加上的他因。一旦這美人老了衰了,當你在外見了正當粉艷的人兒,難保不會心猿意馬!」朱敬聞言大怒,道:「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愛盼兒的心絕非你說的那樣,就算日後她變老變醜,我待她的心意一如以往。」鍾五鳩用小指摳摳耳朵,道:「這話還真耳熟,不知誰也這麼說過……」沉吟片刻,驀然招朱敬與他來到一具棺材前,道:「這是誰的妻子,你知道嗎?」朱敬見此女子衣著錦緞,容貌端莊,雙眉如柳,紅唇粉櫻,心想此等佳麗的郎君不知是哪位高門子弟。

  鍾五鳩瞧朱敬久久不語,便道:「你應該在想她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媳婦兒,是不是?」朱敬點頭,道:「她的衣飾華麗,非一般人家可穿得,面容端莊與人一種不可輕慢之感,想是熟悉儀禮的女子,若非世家,或者高門這樣的出身,豈是尋常人可以習得?如此出身,自當尋求門當戶對。」鍾五鳩點點頭,道:「她確是官宦之後,但家道中落,就在江湖浮沉,好不容易被個武林大家的胞弟疼愛,想說此生有個依靠,可惜呀可惜,她的依靠賣了她給我。」朱敬聽到此女的郎君是武林大家的胞弟,頗感驚訝,暗忖:「當今武林六大門派,武夷門為首,其他便是少林、峨嵋、泰山、南嶺,以及雲山,其中除了少林與峨嵋不可能,剩下四家掌門皆有胞弟,但武林大家又豈是四人而已,此人會是誰呢?」

  遍思不著的朱敬便問:「此人既是武林大家的胞弟,又為何易容?出了事也有人頂著,哪裡像我這亡命之徒呢!」鍾五鳩瞟了他一眼,笑了兩聲,道:「因為這人幹了些不光彩的事情,有辱他哥武林至尊的名頭,他若不易容,就必須得死,否則他哥也沒臉再坐武尊之位了。」朱敬聽了,驚道:「你說的是顧南英。」又道:「他是幹了甚麼,怎會嚴重至此?」鍾五鳩道:「無可奉告,所有來易容的人都有難言之隱,既是如此,我又怎能不守道義呢?」朱敬點頭,不再續問,只聽對方又說:「顧南英曾對我說他甚愛此女,至死不渝,即使美色隨年歲消逝,情意仍舊,若遇大災,保愛棄己……但後來帶此女賣我時,我私下問他:『你不是甚愛此女嗎?怎能捨得?』他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聽到此我覺得還可理解,他並非開始嫌棄此女,而是兩害之中取其輕,是個重義的漢子,唉,可他又說:『衣一旦舊了破了,就難以上身,衣服還是新的好呀!鍾老頭,此衣不夠酬謝你的話,我還可拿一兩件來。』聽完此話,我真是大笑三聲,忍不住要為她掬一把淚呀!」

  朱敬聽完,道:「別把我跟此人相提並論,盼兒非衣非手足,她是我的心,手足斷尚能活,方寸死豈能生?我是絕不可能拿她的命來換一張臉的!」鍾五鳩點了點頭,道:「那你是要拿別人的命來換臉囉?還是以老臉出我園子,拖累一家繼續亡命天涯呢?」朱敬看著老人一雙眼如刺直直插在自己心裡,自忖:「不以盼兒為酬,就是要以他人為酬,他人也有親有戚,有自己的人生,我怎能剝奪別人的生命來成就我的目的,可是不怎麼作,盼兒與孩子都得跟著我躲躲藏藏,過著食難安、夜難寢的亡命日子,別說來年去賞桃花,連明日的太陽能否看到都是問題呀!」朱敬心慌意亂,遲遲不能定下主意,無論做出哪種抉擇,必然會有一失,他又想:「這三條路似乎以拿別人來換臉較為有利,一旦這麼做,我豈不與我所厭惡的惡犬幫一樣了,當初會離開,不正是為了有個能見光的生活?倘使盼兒與孩子知道此事,往後又該如何面對他們?可是我不能失去盼兒,而我是否能夠躲得了朝廷與惡犬幫的追緝?如果惡犬幫真要毀了我,把聖王心譜在我身上的消息散布天下,所有覬覦者勢必加入追捕行列,我一家四口還能逃到哪去?換臉必須有犧牲,無論犧牲哪邊都將痛苦非常,我究竟該作何決定……」

  思索許久,朱敬終於開口,道:「給我多點時間考慮,我實在無法輕易決定……」鍾五鳩笑笑,道:「隨你,愛考慮多久就考慮多久,只是……」他轉過身來面著窗,突然頓了一下後,又道:「只是青春易逝啊!」朱敬苦笑一聲,拱拱手,轉身就要離去,卻聽老人又說:「下雪了,更世居給你們歇息一晚吧!只要不嫌它全是通舖的房間就好,哪裡的東西也隨你們用,做好決定就來跟我說。」朱敬說了聲謝就出去了。

 

  是夜,柳盼兒將早上買的包子饅頭重新蒸熱,讓朱敬父子仨食用,自己仍是啃著石老伯的燒餅,然而,全家人彷彿得了同樣的病,看著一桌食物卻都無法入嚥。柳盼兒看著朱敬自慕殞樓出來後,就沒說過幾個字,比起離開首陽山那時,更是沉默得令人發毛,孩子們也因下午被他嚴斥,如今又見他這樣,就不敢接近他,更別提說話了,只好端著饅頭放在嘴邊慢慢吃著,但許久僅吃了拇指大小的量。柳盼兒明白丈夫為何而愁,下午老人說的話,她在窗外聽得分明,如果想換臉就得拿殞玉作酬,可這代價高得令人不能速決。

  柳盼兒見丈夫離桌,到灶炕旁拿了罈酒,一口氣灌完後,又拿起一罈,邊喝酒邊搖頭。柳盼兒不願阻止他這般牛飲的行徑,只是瞇著眼看著他,看得眼神漸漸矇矓,心裡頭說道:「敬哥,你就喝吧!喝得越醉越好,醉了,心裡就可暫時忘掉那些煩人的事,能夠安安穩穩作一場好夢,等夢醒了,可要記得來年桃花開時,帶孩子賞花呀……」柳盼兒輕輕一笑,輕輕搖首,拾袖擦去偷流下來的淚。

  朱擎瞧見了,輕喊一聲:「娘……」柳盼兒道:「怎麼了?吃飽了嗎?」朱擎微微點頭,躊躇片刻,想問母親剛才為什麼流淚,卻不知該如何問起,等到開口要問,一旁的朱天此時發話:「娘,爹今天是怎麼了?他喝酒喝得那樣兇,實在不像爹呀!」柳盼兒沒有回答,只說:「你們吃飽的話,娘帶你們去睡覺,等睡醒了,爹便會笑了!」朱天一喜,道:「真的嗎?那我要去睡了!」朱擎心裡覺得今夜不只是父親,連母親都有些不尋常,但他豈能猜透大人心思,於是懷著些許疑慮隨母親進到房間。

  柳盼兒幫兩兒蓋上被子,聽朱天又問:「娘,明天醒來,爹真的會像以前一樣陪我們玩嗎?」柳盼兒柔道:「你們那麼乖,爹看你們乖乖睡覺,等明兒一早就會陪你們玩,陪你們說笑,所以你們……要聽爹的話,關心爹,知道嗎?」朱天道:「嗯,我知道……」朱擎瞧著母親的容顏,聽著那些話,心裡莫名害怕起來,道:「我們也要關心娘,聽娘的話,娘也要陪我們玩,陪我們說笑……」柳盼兒瞇起眼睛,摸著孩子們的頭,溫言道:「娘陪你們玩……陪你們說笑……你們都是……娘的乖寶貝……」朱擎聞言,伸出小指,道:「娘跟我打勾勾,我才睡得香。」柳盼兒一笑,道:「好,娘跟你打勾勾,讓你睡得香……」朱天瞧他們要打勾勾,也伸出小指,道:「娘,我也要……」柳盼兒道:「好……娘也跟你打勾勾,讓你睡得香……」於是柳盼兒左手小指勾朱擎,右手小指勾朱天,朱擎左手小指勾朱天右手小指,三人勾成一圈,齊聲道:「打勾勾打勾勾,不遵守的人是小狗……」

  母子三人對笑一陣,朱天打了個呵欠,鬆開小指,喃喃說道:「我要趕緊睡覺,趕緊起來,明早好跟爹打拳……」說完不久,朱天就閉眼睡了。然而,朱擎卻不肯鬆開小指,兩顆眸子直直看著母親,甚麼話都不說。柳盼兒問:「怎麼了?」朱擎道:「我睡不著,娘說故事給我聽。」柳盼兒見大兒子有別以往的態度,不禁暗言:「擎兒擎兒,你這麼作,讓娘怎麼安心哪……唉。」她強作笑顏,道:「娘給你說故事,說完可要乖乖睡覺……」朱擎「嗯」了一聲,又道:「說長一點的故事,越長越好……」柳盼兒聽了,靜靜看著兒子的臉龐,娓娓說了『嫦娥奔月』的故事,當說到后羿到西王母那裡求得長生不老藥時,她看見朱擎的眼皮時開時闔,有時已闔上一會兒,卻又突然睜開,但不久又闔了回去,就這樣掙扎了片刻,那雙眼皮還是抵擋不住睡意,沉沉的蓋上了。柳盼兒把故事停在嫦娥拿著靈藥正猶疑是否該服下的段落,默默凝視雙子,兩滴清淚垂下,撫著他們的頭髮,輕吻了他們的額頭之後,不說一字一句,悄悄來到門邊,回顧一眼便含淚離去。

  從房間出來,柳盼兒見丈夫醉倒在桌上,他的腳邊與桌上共擺著十一個空酒罈。柳盼兒拿著一件薄衣蓋在他身上,撫著他的頭髮,良久過去,看見附近剛好

有紙筆,便拿來寫了兩頁文字,然後把信放入衣裡,又看了朱敬幾眼,輕聲道:「敬哥,保重……」隨後走出更世居,來到慕殞樓門外,心想:「從敬哥下午出來後,就沒看他出現過,他應該還在這吧!先敲門再說!」她才把手舉起,屋內便有聲音傳來:「門沒栓,進來吧!」

  柳盼兒推開門進去,只見鍾五鳩背對著門坐在搖椅上,她走了過去,道:「前輩怎不在床上歇息,在搖椅上不好睡吧。」鍾五鳩道:「不好睡是真的,但在這裡有殞玉作伴,才不覺得寂寞……」沉默片刻,又道:「妳說人也真是奇怪,年輕時獨自睡在床上,不會感到寂寞,就算醒著也不會孤單,然而隨著年歲一年年過去,髮鬚花白了,無論何時何地都會覺得寂寞,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晚上,那樣的感覺就更強烈一些,明明是同一人,竟有兩種心情,妳說是為什麼?」柳盼兒低吟少時,道:「一個人年輕時整個心思都放在如何寫自己的故事,日日夜夜都在想著要怎樣寫才能寫出精彩的內容,自然就不容易感到孤單寂寞,人老了後,故事寫得差不多了,便希望有人能傾聽自己的故事,此時若無人傾聽,就感到寂寞了……我的想法是如此。」

  鍾五鳩聽完後,想了一會兒,道:「或許吧!人總需要別人聽自己說話,才不寂寞……」語落,話鋒一轉,道:「妳晚上來找我,應該不是來聽我說故事的吧?」柳盼兒跪道:「我願意成為殞玉,請前輩為我夫兒三人易容!」鍾五鳩笑道:「一人抵三人,這交易對妳可真划算。」柳盼兒道:「這樣的要求我也深感慚愧,但一思及夫兒三人往後的平安,也只好厚著臉皮請求前輩了。」說完,她便磕下頭來:「請前輩成全……」鍾五鳩見她如此,立刻從搖椅起身,扶她挺身,道:「你可要知道殞玉是甚麼,一旦成了玉就回不來了,而且妳能捨得他們嗎?」柳盼兒道:「前輩所言我已想清,不然就不會來打擾您休息。」又道:「與外子結褵五年,他對我情真意切,待我更是無可挑剔的好,今生能成為他的妻子,實屬無怨,只有滿心感謝,正因此我捨不得他為這飽受煎熬,日夜都得操心是否能逃過別人追殺。下午你們的對話,我全聽見了,也知道他在三叉口上憂愁著,也明白到最後他只能選擇了結自己生命,來換取我與孩子的明天,但我不能想像沒有他的日子要怎麼過,所以我自私的替他做出選擇……至於孩子,我只能忍痛割捨,希望他們能理解做母親的苦心……」柳盼兒話說至此已是淚流滿襟,一對眼看著搖椅上的老人,卻聽他又冷冷說道:「沒娘的孩子就像根雜草,任人踐踏,任人凌辱,這樣妳可放得下?又說到朱敬,他說妳是他的心,一旦妳死了,他承受得了?」柳盼兒慘然一笑,道:「沒有一個父母捨得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負,但更沒有一個父母願意看到孩子來不及長大就結束生命,雜草雖弱卻堅韌不拔,越是艱困的環境越能讓他成長茁壯,朱家的男兒個個是好漢,只要能換得他們性命無憂,我這條命就算值得!」又道:「敬哥失去我後,勢必痛苦非常,但為了孩子,他會重新振作,那時候他必能闖出一番事業,我看上的男人絕非懦夫!」鍾五鳩又沉默一陣,才道:「妳那麼有自信?天底下可沒有絕對的事。」柳盼兒不再多說一句,回以堅定一笑,便又跪拜下去,道:「請前輩成全……」鍾五鳩見了,從搖椅站起,道:「跟我來吧!」

  柳盼兒跟著鍾五鳩來到一間地下密室,這裡沒有裝著殞玉的棺材,只有一具具空棺。鍾五鳩道:「此處是我作殞玉的密室,妳所看到棺材都是水晶打造的……」他說著說著走到一排擺滿藥罐的櫃子,拉開抽屜,拿起一個黑色瓶子,卻頓了一下,把黑瓶放回去,改取白瓶子出來。鍾五鳩把瓶子遞給柳盼兒,道:「妳要先喝?還是等我替妳夫兒仨動完刀再喝?」柳盼兒道:「先喝……只是希望前輩能再答應我一件事……」鍾五鳩一笑,道:「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妳希望我答應甚麼事?」柳盼兒從衣裡取出寫好的兩張信紙,交給老人,道:「一旦讓敬哥知道我以己為酬,他必定會悲憤至極,不知會幹出甚麼對前輩不利的事,所以希望前輩動完刀後,能將他送出寂寞園,如果能將他們父子仨放在前往蜀川的路上就更好了,因為我們本來就要去那裡。」鍾五鳩道:「送他們出去再把這信給朱敬是吧?」柳盼兒點頭後,也見對方點頭答應,遂道:「謝前輩成全!」說完,立刻拔出瓶塞,一口喝光藥水。

  喝完藥沒多久,柳盼兒隨即癱倒在地,鍾五鳩便將她的身子放入空棺後,就去幫朱敬父子三人動刀易容。易容完成時已是寅卯之際,鍾五鳩馬不停蹄,趁動刀時施用的麻藥未退,立刻駕著朱敬的馬車把他們送出寂寞園。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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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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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余susan
等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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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07 22:00

感謝來訪和回應

很高興認識你

歡迎有空常來喔

車騎師爺(groundout2010) 於 2013-10-08 14:39 回覆:
大家有緣相識,也希望妳不忙時多來造訪^^

小余susan
等級:5
留言加入好友
2013/10/07 21:59

精彩構思

令人鼓掌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