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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8 08:42:21瀏覽301|回應0|推薦4 | |
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家中一直都有一組高大的紫檀木神桌,它一共有兩個部件:一個是幾乎可以頂到天花板的神龕,內層有神仙和菩薩的畫像,兩側則有紅色的燈管,外層包覆著精緻的鏤刻對聯和花鳥圖案;另一個部件,則是爪型的供桌,體積大而笨重,平時都會推進神龕的底下,祭拜的時候才會拖出來擺放三牲素果,看起來澎湃又滿意。神龕供奉的是母親特地請師傅刻的三尊神像,分別是黑面媽祖、觀世音菩薩和笑容可掬的土地公。我最初對神明的敬畏,便是從這三尊神像和頂天的神龕開始的。 小時候,我總會看見母親起了個大早,先把茶壺裝些水之後放下去燒,再到神龕前把前一天的奉茶一杯一杯地端下來,拿到流理台去裡裡外外地沖洗乾淨。這時,水已經燒開了,母親會先將一點熱水倒在大茶杯裡,搖一搖之後,再倒進另一個茶杯,一個倒過一個,直到所有的茶杯都被熱水潤過之後,母親才開始依序將每個茶杯斟到八分滿。母親說,這叫做「洗杯」,是為了不讓神明喝到生水,是奉茶的禮貌。就連把茶杯端上神龕的時候,母親都還會要求我要用雙手銜杯,擺上去之後,也不要忘了把每一盞茶杯上的蓮花紋飾轉到正面,以求整齊慎重。 若是到了神明誕辰或是過年送神、迎神的日子,那可又是另一場硬仗了。母親除了會親自下廚煮出比平常還要豐盛的菜餚之外,也會特地到市場買回整隻的燒鴨,然後把那五菜一湯全都端上供桌,再擺上三副花色統一的碗筷,點上三炷清香,讓我和姐姐一人一炷,合十默禱,在心裡向眾神報上自己的姓名、歲數和地址,並且感謝眾神這一年來的保佑,祈求來年仍然可以平平安安,順順利利,一家和樂。只是母親虔誠的祝禱,始終未能傳承給我們這些晚輩,站在她身後的我們總是東張西望、心不在焉,還會在心裡抱怨著:「為什麼每次都要等到神明吃完了,我們才能吃呢?」 母親總是告訴我們說,她是神明的女兒,這輩子下來凡間是為了還債的,還給我們這些前世今生的冤親債主。因為這個緣故,我們從小便跟著母親走過大大小小的神壇,有要三跪九叩匍匐上山的;有在額頭上點一點表示開光收費一千元的;有相信冬天吃冰可以百病不侵的,不一而足。等我年紀漸長以後,母親有一回突然把我們全部的小孩都集合起來,告訴我們說,她這輩子會帶這麼多病痛,都是那些冤親債主害的,還說祂們最近索討得越來越厲害,如果她不開始去宮裡修行的話,會有生命危險。結果,我們半信半疑地跟著她搬到她說的那間宮廟附近,然後每天看她穿得整齊而亮麗,到宮裡唸經打坐兼做義工,整個人確實變得開朗許多。我曾經陪她去過宮裡一次,只見她一個人站在公廁的外面,整個空間打掃得非常乾淨,出入還要換上專用的拖鞋。而她的工作,就是招呼香客們要記得脫鞋,然後幫他們把鞋子擺放整齊。我去了一次就不再去了,因為我沒有她那麼虔誠;她去了幾個月之後也不再去了,她說那裡的師兄師姐們不夠虔誠。母親就這麼離開了她的母親──那尊端坐在大殿上的瑤池金母。 母親雖然認錯了母親,但是家裡至少還有媽祖跟觀世音菩薩,都拜了幾十年了,總不會也拜錯才是。想不到,在瑤池金母淡出我們的生命之後,那些所謂的冤親債主並沒有真的把母親帶走,但是神龕裡的媽祖和土地公卻不見了,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母親是奉了另一個叫做上帝道祖的神明指示,買了一口大金桶回家,把媽祖和土地公都給丟進去「化」掉了。這個上帝道祖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母親把膜拜了二十幾年的媽祖給燒掉?後來我才知道,上帝道祖原來是一尊位在郊區的神壇所祭祀的主神,神壇就架設在一間鐵皮屋裡,神像漆黑,面目猙獰,環境蕭條,器物陳舊,而為上帝傳話的那個人,平常還會兼當麵包師傅,每天載著現做的麵包到市場上叫賣。母親說他其實是在做善事,因為一個麵包才賣十塊錢。 坦白說,媽祖和土地公被燒掉對我而言並沒有任何影響,反而省去了我平常奉茶和清理神桌的例行公事。然而,當我從姊姊那裡得知,母親竟然把我寄給她的生活費拿去奉獻給上帝道祖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了。我當面質問她,這些錢是我在台北半工半讀省下來的,為什麼要拿去給神明用?她卻告訴我她是拿這些錢去卜問這個家的吉凶禍福,她這麼做全是為了這個家好。從那一刻開始,我發現滿天的神佛對我來說已不再是保家衛民的象徵,而是破壞家庭的元凶,但最可笑的是,那些神明當年領受了我們多少的頂禮膜拜,而今天祂們竟然連自己的金身都無法保住,只能在癡愚的烈火中化成灰燼!什麼是神?神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我感到無比的困惑。 可悲的是,無論母親得到了什麼樣的神諭,都沒能改變家庭分崩離析的事實。當大姊看母親不順眼而母親又嫌二姊太叛逆的時候,彼此又不願各退一步有話好說,只剩下出門時的甩門和進門時的鎖門,拆伙也就成了唯一的選擇。只是母親或許永遠不能明白自己多年來虔誠的膜拜,為什麼換不來一家的和樂?而我們也無法明白在一家和樂的時候,為什麼總會有神明來從中作梗?既然家裡僅剩的那尊觀世音菩薩無法保佑我們,那麼祂也只能跟著母親開始流浪,而那座雄偉的神龕和供桌,也因為母親租的套房太過狹小,最終落得賣給二手傢俱店的下場。 又過了幾個月,我一時心軟,決定到母親租屋的地方去看看她。她的套房看起來還算寬敞,但是卻在房間的中央豎起了一架米白色的屏風,屏風的這一邊是床,而靠窗的那一邊,則供奉著那尊僅存的觀世音菩薩。我不知道神界的階級是怎麼算的,我猜想觀世音菩薩應該是佛教,而上帝道祖理當是道教才對,那麼不同宗教的神能不能互相往來呢?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觀世音菩薩必定會想要騰雲駕霧飛到那間供奉上帝道祖的神壇,去質問那個上帝為什麼要害祂的信徒淪落至此?連祂也得被迫屈居於這方侷促的套房裡呢?但我想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畢竟觀世音菩薩是神,祂才不會在乎自己的金身是被安放在紫檀木打造的神龕,還是一張三百九的摺疊木桌,桌面上還畫有七龍珠的卡通圖案。會在乎的是我們這些凡人,以為捐金牌、做善事可以讓神明開心,說到底都只是為了讓自己安心,所以才用自己的心來推敲神的好惡。如果這個世上真的有神,神的好惡又豈是凡人可以臆測的? 我們家三個小孩都曾經勸過母親,可以相信,但是不要迷信,更不要把家裡僅有的吃飯錢拿去求神問卜、隨喜布施。然而母親始終聽不進去,她的耳朵只聽得見神諭,聽不見我們的哀求。她只告訴我們:「母子是前世相欠債,我這輩子欠你們的已經還清了,我跟你們沒有關係了。」 後來,聽母親說她又搬家了,而為了不讓觀世音菩薩繼續陪著她流浪,所以她把菩薩寄祀在廟裡,等哪一天她有自己的家了,會再把祂請回來。母親的房間裡,現在只剩下一面用仿金相框裱起來的紅紙,上面用金色的墨水畫了一些道教的鬼畫符,母親說那是上帝道祖的化身,可以保佑她平安順利。我發現她還買了一大袋麵包,她說那是因為最近原物料上漲,師兄的生意不好,所以給他捧場一下。 退伍之後,我曾經短暫把母親接來同住一陣子。那時母親正好因為上一次脊椎手術花了太多錢,所以打算為自己買一份醫療保險,好減輕我的負擔。而我擔心她書讀得不多,有些保障和條款可能會聽不仔細,所以堅持要和她的保險專員親自面談。我們找了一天平日的晚上,大約八點左右,在便利商店碰面。那位保險專員──我後來都稱呼她為淑蓮姐──足足花了兩個小時為我詳細地解說母親的保障內容,面對我的諸多疑問和挑剔,也全都不厭其煩地一一答覆。等到我們終於談完的時候,已經凌晨一點了,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裡滿是靜定與感謝。我不僅贊成母親買這份保險的決定,也為自己買了一份意外和醫療的保險,如果有一天我或母親又因故開刀或住院,我就不必再低聲下氣去借錢,也不用再為了償還那龐大的醫藥費而沒日沒夜地工作了。甚至,如果有一天發生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我也可以了無牽掛地離開,因為我知道自己身後的理賠金,足夠讓母親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從那一天起,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守護神:唯有白紙黑字的保險契約,才會在我走頭無路的時候,真正伸出援手,救我脫離苦海。 後來的我又回到一個人的生活,一如往常地租了一間套房,把自己從小到大的全部家當都塞進去,三坪大的空間,擺起來剛剛好。因為房租低廉再加上自己省吃儉用,讓我得以在短時間內,還清了大學時代為了貼補家用而和學長們借來的錢,二十幾萬的學貸也有希望在今年一併結清。雖然又和母親決裂了,但是我並沒有因此把她的保險給退掉,反而再幫她加保了門診手術和長期照護,因為我知道她的膝蓋已經一天天地退化,老花、近視加閃光的雙眼也會慢慢看不清身邊的事物,總有一天,當她無法再取悅她的神,而她的神也遺棄她的時候,就只剩下我會為了那份親情的羈絆,而擔負起陪伴她度過餘生的責任。 但是我並不打算像她一樣,相信母子的緣份都只是前世欠下的血債,因為那樣一來,只會把僅存的親情給扭曲得醜陋不堪,變得既現實又冷酷。我寧可相信,所謂的神,到頭來都只是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在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夠守護一個人直到永遠的,是人。 (全文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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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