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課老師，是整間學校裡面最沒有存在感的老師。工友可以做到退休，警衛有警衛室可以泡茶休息，連校犬都可以待到壽終正寢，那代課老師呢？短則一週，長則一學期，只要正牌老師一收假回來，我們就得收拾東西，馬上走人。那代課老師平常會待在哪裡呢？我們一般都是坐在那位請假老師的座位上，看著滿桌不屬於自己的合照、教科書和小擺飾，活像個格格不入的異鄉人。鄰座的老師也不會想知道我的名字，因為他們知道我不久之後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可以確定的是──我絕對不會再回到同一個位子上。

    代課老師連候鳥都不如。候鳥至少還可以飛回去年過冬的地方，我們卻不知道自己下一個棲息地會在哪裡？

    但是當我們站上講台的那一刻，我們一樣，都是老師。

    我並未因為自己身分的可有可無或倏忽即逝而敷衍擺爛，相反地，我幾乎是用燃燒自己生命的方式在上課。第一堂課，我總會跟學生說：「我會從黑板的最右邊一直寫到最左邊，然後再回到最右邊把寫過的東西擦掉，再繼續寫下去。所以你們抄筆記的速度要跟上喔。」上課的內容要精熟這是基本，但我沒想到自己還會願意協助調停學生和班導師之間的心結；用自己的人生閱歷來回答班長想要自殺的問題；還有，在國三班上看到學生揹了一把吉他，就自彈自唱了一首伍思凱的〈分享〉，只因為我知道他們此刻的心情是多麼的苦悶。

    我不在乎自己是個「免洗餐具」，用過即棄；我只在乎自己在這短短幾週的代課生涯，能不能讓學生重拾起學習的熱情。沒想到，學生卻給了我更多的東西。

    不知為何，學生總是能打聽到我何時離開，並且還會在課堂上要我證實這項消息是否為真？而當我因為拗不過全班的質問而承認時，一連串的「感恩行動」便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首先，我會在最後一堂課的時候，走進教室，卻發現從大門到黑板，全都畫滿了感謝和逗趣的話語以及塗鴉，緊接著是如雪片般飛來的卡片、小卡、留言手板和各式各樣的精緻小禮物。除此之外，還會有三十幾台手機對著我猛拍，更曾有一位女學生帶了一台拍立得相機來，不僅送了我一張全班的合照，還要我在其他同學要的照片上一一「簽名」留念。最後，他們還尾隨我離開教室，走下樓梯，直到我跨上腳踏車緩緩離去為止。我從來沒有想過，當一個代課老師，竟然能擁有近乎明星等級的寵愛──這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福氣。

    我曾經破例回去探望過他們(其實是路過被拖進去的)，那時他們剛考完段考，所有人都很開心，並且迅速圍了過來。後來，不知道是哪一位同學起鬨說：「老師請喝飲料！」我想了一下，便從皮夾中掏出了僅有的四百塊錢給班長，告訴她說：「這些錢給妳們買飲料請全班喝，有剩就當班費。」沒想到全班同學變得更激動了，他們紛紛大喊說：「為什麼要叫老師請飲料？」、「把錢還給老師！」、「老師我們只是開玩笑的！」但我不是開玩笑的，我是真的想請那些可愛的學生們喝飲料，所以我並未收回那些錢，反而滿心歡喜地走出那間教室。

    後來，我卻在自己的背包夾層內發現了那四百塊錢。當下的我眼眶一熱，不是因為那些錢失而復得，而是因為我親身感受到了學生們的真誠與善良──身為一個老師最大的成就，莫過於此了。

    這是屬於我代課生涯最美好的一段回憶。

(全文刊載於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