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的。

    某天晚上的八點五十七分左右，我照例騎車經過一段狹窄的地下道，而地下道的上方就是鐵軌，不時會有列車通過而轟隆作響。綠燈時，我踩著腳踏板吃力地起步(這是騎腳踏車最辛苦的時候)，結果，我看見在地下道的右側，也就是我這一側的一間小小的機房前，一盞設在戶外的白熾燈下，有一個老頭兒坐在圓凳上，白髮禿光，面容黝黑，正就著燈光在看書，臉上還帶著傻子般的笑容，在黑夜的作祟下只剩下幾顆黃牙，而燈泡就在他的頭頂上發光。就在我挨近又騎遠的那一秒鐘，我看到那是一本紅色的又有點厚重的書，而三步之外則停著一輛堆滿垃圾和回收物(也可能是他全部的家當)的三輪拖板車。

    是的，那個老頭兒真的在看書沒錯。我親眼看見了。

    我還記得前幾次看見他的時候，他要不是獨自坐在圓凳上罵髒話，就是鋪好了棉被和枕頭準備就寢，或者是在鐵軌旁的樹蔭下撒尿。而今晚他在看書，還笑成那副德性。

    我心裡湧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哇，他真的是最能享受閱讀樂趣的人了，明明流落街頭，卻能為了一本書而笑得開懷。但是我轉念又想：他究竟是在讀什麼書呢？理財？勵志？親子？減肥？還是《西遊記》呢？但我覺得最有可能的是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即便那是一本童話而且只有薄薄的一本。還有什麼比知道「有人比你更慘」還要能安慰別人的呢？除了那本書以外，我再也想不到有什麼作品可以讓他在那個處境下讀了之後還能開懷大笑的，因為每一本書都比那個老頭兒富有，而每讀一頁也都再提醒他一次：「唉呀，現在的你可是一無所有囉。」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已經是成年人了，卻還是喜歡安徒生的理由。因為他的故事，連一個一無所有的老頭兒都安慰得了，還能讓他笑成那樣。

    因為我們都相信，這是真的。

(全文刊載於聯合報副刊)